康胜业盯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预订提醒，拇指在“确认订单”键上顿了三顿。
蓝光映在他脸上，像是夜色里唯一清醒的灯。
民宿的微信工作群里，“滴”声像急雨般落个不停，最顶端的消息是省城摄影爱好者群的群主@全体：“万峰山居的晨雾比去年更灵，金姑娘晒的黄芪茶治好了我妈二十年的老寒腿，这周末必须再组个十人团。”
“又来三个新订单。”他侧过手机，屏幕蓝光映得金湘媛眼尾的细纹都清晰了，仿佛岁月被照得无所遁形。
她正蹲在廊下给新栽的薄荷苗浇水，青瓷水壶嘴悬在泥土上方半寸，水珠落成细链，溅起一缕湿漉漉的泥土香。
“是……因为那株黄芪？”
康胜业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李师傅修电路时瞥见金湘媛在院角翻晒药材，顺口和棋友说“金姑娘懂草药”，这话经张大爷孙子的女朋友发在抖音，配文“在万峰林遇见会治病的星星”，点赞量昨晚就破了十万。
此刻他望着金湘媛发顶翘起的碎发——那片黄芪叶早被她收进玻璃罐，却在发间留下淡淡草香——突然想起她上次咳血时，用袖口捂住嘴的动作像在藏起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他们要的不是药。”他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沾着泥的手背，掌心传来微凉而粗糙的触感，“是……在这儿能活成自己的底气。”
金湘媛的水壶晃了晃，水珠溅在他磨破的牛仔裤上，温热中带着一丝凉意。
她低头时镜片滑到鼻尖，露出眼尾泛红的轮廓：“可我根本不会治病。”
“那株黄芪也没说自己会。”康胜业伸手帮她把滑落的镜片推回去，指腹触到她冰凉的耳垂，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窗纱，“但阿强叔说它能让人心静，李师傅的棋友来住了三晚，说多年的失眠轻了；小芳拍的晨雾图，让摄影爱好者找到了灵感——他们要的从来不是药，是这儿的烟火气。”
廊下的铜铃铛忽然被穿堂风撞响，清脆的声响里混着小芳的喊叫声：“康哥！金姐！张婶家的竹椅送来了！”
扎着红绳的马尾辫先窜进院子，小芳扛着三张青竹椅，竹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空气中浮起淡淡的竹屑味。
她额角挂着汗，却笑得眼睛发亮：“张婶说咱们民宿人气旺，特意把压箱底的老竹椅漆了新漆！”
康胜业起身接过竹椅，竹面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温热，掌心贴上去有种踏实的质感。
金湘媛也站起来，顺手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小芳，这两天你打扫到半夜，要不……我和康哥替你值两晚夜？”
“不用不用！”小芳慌忙摆手，发绳上的红绸子扫过金湘媛的手背，带着一点点痒意，“我妈昨天来送腌菜，说我现在笑得比过年还甜——以前在镇上网咖打工，眼睛盯着屏幕，心却像飘在云里；现在擦桌子时能闻到稻田的香，给客人指路时能听见他们说‘谢谢’，这比什么都实在！”
她说着蹦跳着跑向库房，胶鞋踩过青石板的声音像敲着欢快的鼓点。
康胜业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那截红绳是金湘媛上周送的——当时小芳说羡慕金湘媛发间的黄芪叶，金湘媛便翻出抽屉里扎书的红绸子，亲手给她编了发绳。
“该把东厢房的杂物清一清了。”金湘媛望着库房方向轻声说，声音像从远处飘来的风铃，“昨天有客人留言说想在院子里看书，咱们辟个小图书馆吧？我奶奶留下的《齐民要术》，还有你上次从旧书摊淘的《茶经》，正好派上用场。”
康胜业应了声，转身去库房搬旧书架。
木架上落着薄灰，他擦到第三层时，一本硬壳笔记本“啪”地掉下来。
翻开第一页，是金湘媛的字迹：“倒计时第127天：在万峰林找到能看见日出的窗。”
他的手指顿在“127”上。
上次整理东西时，她说是大学时的读书笔记，原来……原来这本子里夹着银杏叶标本，贴着在村头拍的皂角树照片，还有半张未写完的信：“奶奶，这里的云比您种的棉花还软，我每天都能吃到康哥炒的蛋炒饭，他放的葱花比您切得还细…”
“找到啦！”金湘媛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透着兴奋与疲惫交织的沙哑，“我在草垛下翻出爷爷的老藤椅，正好给图书馆当主座！”
康胜业慌忙合上笔记本，心跳得耳朵发闷。
他抱着书架出去时，金湘媛正踮脚往藤椅扶手上搭蓝印花布，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花布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风吹过她耳边的草屑，像是冬天落在睫毛上的霜。
“康哥看什么呢？”小芳不知何时又凑过来，手里捧着一摞旧书，封面泛黄，散发着陈年墨香，“这些是我从家带来的，《小窗幽记》《浮生六记》，我爸说都是老祖宗的闲趣，正好配咱们的慢日子！”
图书馆的雏形在夕阳里慢慢成型：藤椅摆在银杏树下，竹书架靠着爬满凌霄花的墙，金湘媛把《齐民要术》放在最上层，康胜业踮脚挂了盏马灯——那是李师傅送的，说夜里读书亮堂。
第一拨来探馆的是傍晚入住的年轻情侣。
女孩穿着白裙子，发间别着小芳编的狗尾巴草花，一看见图书馆就惊呼着扑过去：“天啊，这比我在小红书刷到的网红图书馆还灵！”
男孩举着相机跟在后面，镜头从藤椅摇到书架，最后定格在金湘媛整理书的侧影：“媳妇你看，金姑娘连书脊都擦得发亮，这才是真正的烟火气。”
金湘媛被夸得耳尖发红，转身去厨房端酸梅汤。
玻璃杯在她手中折射出柔和的光，糖粒在水中缓缓沉降。
康胜业听见女孩小声说：“我要是能像她这样，就算得再重的病…不，我才不要生病，我要和你在这儿住到头发都白。”
男孩笑着揉她的头：“那咱们每年都来，看银杏叶黄了又绿，等咱们老了，就坐那藤椅上，让老板给咱们煮蛋炒饭。”
康胜业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望向正在给酸梅汤加糖的金湘媛，她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却把每只玻璃杯都擦得透亮。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后腰那道淡粉色的手术疤痕——那是上个月她咳血住院时留下的，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淋巴。
“康哥发什么呆？”小芳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客人说蛋炒饭要加双蛋，你快去炒！”
深夜十点，最后一对客人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回房。
康胜业擦着灶台，听见金湘媛在院子里轻咳——是那种压抑着的、怕惊动别人的轻咳。
他解下围裙，从抽屉里摸出枇杷膏，转身时撞翻了装黄芪叶的玻璃罐，深绿的叶片撒了一地，散发出一股略带苦涩的清香。
“我来捡。”金湘媛已经蹲下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微凉的触感中带着某种柔软的温度，“今天客人说，喝了黄芪茶晚上睡得特别香。”
“那是因为他们白天爬了山，晚上吃了蛋炒饭。”康胜业也蹲下来，把叶片一片一片捡进罐子，动作轻柔得像在拾起时间的碎片，“就像你上次说的，这药不治病，但能让人……活得像自己。”
金湘媛的手指突然顿住。
一片黄芪叶贴在她掌心，叶脉清晰得像能看见生命的纹路。
她抬头时，康胜业看见她眼睛里有星星在闪——不是之前那种被风吹动的烛火，而是山涧里落了月亮的溪水，清凌凌的，带着要漫出来的希望。
“康哥，你说……如果我能多活两年，咱们是不是能把图书馆扩建到西厢房？”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带着一点颤抖的温柔，“再养只猫，给客人当伴；种片向日葵，夏天开起来像小太阳。”
康胜业喉咙发紧，伸手把她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
远处传来夜鸟的啼叫，稻田里的蛙声忽远忽近，像一首低吟浅唱的夜曲。
他刚要说话，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是白天游客那种悠闲的踱步，是鞋底擦过碎石路的沙沙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金湘媛猛地站起来，指尖掐进他手背。
康胜业按住她发抖的手，轻声说：“我去看看。”
他走向院门时，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有什么急切的、滚烫的东西正冲破夜色，朝他们奔来。
门闩转动的瞬间，他听见外面有人喊：“请问……万峰山居的金姑娘在吗？
我妈咳血半个月了，医生说没多少日子，她非说要来这儿喝黄芪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