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裹着夜露渗进毛孔时,金湘媛的指尖还停在康胜业手背上。
那声音低婉悠长,像从山涧深处传来,带着水汽与青苔的凉意,轻轻缠绕着她的耳膜。
那是她第三次尝试触碰。
前两次,他总在她指尖即将相触时,以递茶、理毯子的动作自然错开——像片被风托着的叶子,明明近在咫尺,偏不让你落稳。
可今夜,他的手背温凉干燥,掌心微蜷的纹路贴着月光清晰可见,像块晒过日头的青石板,就那么实实在在贴着她的指腹。
“湘媛?”康胜业侧头,月光漏过他眉骨的阴影,在她镜片上碎成星子。
那光影在她眼中泛起细碎涟漪,仿佛某种未曾说出口的关切正悄然浮动。
她这才惊觉自己已跟着笛声挪出了院子,布鞋尖几乎要蹭到村道上的碎石。
脚底粗糙的麻布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踩在秋天枯黄的落叶上。
竹篓上的铜铃先响了。叮,咚,像两颗石子落进深潭。
背篓的老人在五步外停住脚。
他裹着靛蓝粗布衫,裤脚沾着星点泥渍,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随风飘来,混杂着草木清香。
竹篓里探出几株带露的草药,叶尖还挂着晶亮的水珠,在月光下如银珠滚动。
康胜业认出那是阿强——村里最年长的中医,总在晨雾里背篓上山,回来时篓子比去时沉三倍。
“阿强叔?”康胜业先开口,声音里裹着三分意外。
他下意识往金湘媛身侧挡了挡——她方才修篱笆时撞了肝区,此刻走路还带着轻不可察的踉跄,脚步略显虚浮。
阿强眯眼笑,眼角的皱纹像晒皱的陈皮:“听说你们这儿停电了。”他拍了拍竹篓,陶灯晃动的声音清脆,“想着带两盏桐油灯来,到底晚了一步。”
金湘媛忽然往前半步。
她的影子叠在康胜业脚边,像片被风掀动的荷叶:“阿强叔,我听张婶说......”尾音轻得要散在风里,“您有能……能缓病痛的草药?”
月光陡然亮了些。
康胜业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喉间那枚银锁片跟着轻晃——那是她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能“锁命”。
金属的冷光在她颈间闪烁,像一段未完成的誓言。
他想伸手按住她发颤的肩膀,最终只是把掌心虚虚拢在她肘后,隔着衣袖感受到她肌肤的凉意。
阿强的目光在金湘媛脸上停了三息。
他竹篓上的铜铃又轻响一声,像在应和什么。
“院里有几味药,”他弯腰提起竹篓,布料摩擦的声响低而沙哑,“要瞧的话,随我来?”
小院的竹篱笆上还挂着白天没摘完的丝瓜,藤蔓在夜色中微微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清香。
阿强点亮一盏陶灯,暖黄的光漫过青石板地,照见墙角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瓦罐,每个罐口都贴着褪色的红纸条,写着“当归”“枸杞”“半枝莲”。
金湘媛数到第七个时,阿强已经掀开竹篓里的蓝布,取出一株带根的草。
“黄芪。”他把草递到金湘媛面前,草叶上还沾着山土,混着露水的腥气钻进金湘媛鼻腔。
她指尖轻轻抚过叶片的纹路,那种粗糙的质感让她想起奶奶生前织的粗布围巾,温暖而亲切。
“能……”她顿了顿,“能治肝癌么?”
陶灯的火苗晃了晃,映得阿强的脸忽明忽暗。
康胜业看见阿强的拇指在草茎上碾了碾,碎绿的汁液渗出来,染黄了他指甲缝里常年洗不净的药渍:“这药不治病。”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灯焰,“但能让你吃得下更多饭,睡得着更沉的觉。”
金湘媛的睫毛颤了颤。
她忽然想起化疗时,护士推着药车进来,金属托盘相撞的声响像敲在骨头上;想起最后一次复查,医生摘下眼镜揉鼻梁,说“最多三个月”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砸在玻璃上。
可此刻,她盯着阿强掌心的黄芪,竟觉得那抹绿比记忆里所有春天都鲜活。
叶片边缘的锯齿轻轻刮过她的指尖,带来一种真实的触感,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缓慢而温柔。
“我想试试。”她说。
康胜业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上周替她收拾行李时,在箱子最底层翻到的诊断书——“晚期,建议保守治疗”几个字洇着水痕,像团化不开的墨。
他原以为她会哭,可她只是抢过诊断书,塞进灶膛,火苗舔过纸页时,她转身去井边打水,水珠顺着下巴滴进领口,把“湘媛”两个字的绣花都洇糊了。
此刻,他望着她捧着黄芪的手——指甲盖泛着不健康的青白,指节却绷得笔直,像株努力往阳光里钻的草。
他伸手碰了碰她手背,这次没躲:“我陪你煎。”
接下来的三天,民宿后窗总飘着淡淡药香,混合着柴火燃烧的烟味,在空气里缓缓弥散。
金湘媛把陶壶架在土灶上,康胜业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蹦出来,在两人之间织成细碎的网。
头天喝药时,她皱着眉说“苦得像嚼黄连”,康胜业就往她嘴里塞颗小芳给的桂花糖,甜腻的香气冲淡了喉咙里的苦涩;第二天药汁凉得慢了些,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她身边,用蒲扇替她扇凉,风掠过她额前的碎发,带着丝丝清凉;第三天清晨,她端着空碗从厨房出来,眼睛亮得让康胜业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他搬来万峰林后,第一次见她没捂着肝区走路。
“今早称了体重。”她晃了晃手机里的备忘录,声音轻快,“比上周多了二两。”
康胜业正擦着民宿前台的铜铃铛——那是客人留下的小物件,说挂在门口能招福气。
金属表面映出他嘴角的一丝笑意。
“二两够买两个鸡蛋了。”他说。
“够给菜园的菜苗浇两回水。”她笑,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阳光落在她脸上,透出久违的生机。
民宿的生意也跟着活泛起来。
李师傅修完电路后,逢人就夸“小康那娃子能吃苦”,带了三个老棋友来住;小芳把打扫时拍的稻田晨雾发在朋友圈,引来七个省城的摄影爱好者;连张大爷家的孙子都领着女朋友来,说要“体验真正的乡村烟火”。
“昨晚又订出三间房。”小芳举着手机从院子里跑进来,马尾辫上的红绳一跳一跳,笑声也随着脚步洒满整个院子,“有个客人说,他朋友听说咱们这儿有‘会治病的草药’,也想来住!”
金湘媛正把晾干的黄芪叶收进玻璃罐,闻言手指微顿。
阳光穿过玻璃,在她手背上投下淡绿的影子,仿佛生命正在悄悄流转。
“什么‘会治病的草药’?”她问。
“就您和阿强叔看的那株嘛!”小芳掰着手指头数,“李师傅跟棋友说的,张大爷孙子跟女朋友说的,现在村里都传开了,说咱们民宿有位‘能缓病痛的金姑娘’……”
康胜业擦铃铛的手停在半空。
他望着金湘媛,见她镜片后的眼睛忽明忽暗,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裹着夏日的热气涌进屋子,把“金姑娘”三个字泡得又胀又沉。
这时,前台的固定电话响了。
“喂?”康胜业接起,对方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请问是万峰山居吗?
我朋友说你们那儿有……有特别的草药?”
金湘媛捧着玻璃罐走过来。
她发顶沾着一片黄芪叶,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仿佛命运悄悄落下的一枚种子。
康胜业望着她,忽然想起三天前阿强说的话——“这药不治病,但能让你活得更像自己”。
此刻,她眼里的光比任何草药都亮,亮得让他喉咙发紧。
“是的。”他听见自己说,“我们这儿,有能让人好好活着的草药。”
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些什么,康胜业没听清。
他的视线落在金湘媛发间的黄芪叶上,那抹绿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应和某种即将破土的希望。
而窗外的蝉鸣里,隐约传来更远的响动——是汽车碾过村道碎石的声音,是陌生的谈笑声,是某种他说不上来的,正在靠近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