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胜业推开院门时，山风裹着夜露的湿意扑进来，带着一丝青苔和腐叶的气味，钻进鼻腔。
月光下站着村长李福贵，裤脚沾着泥，身后跟着三个扛着锄头的村民。
最前头的老张喘气声粗得像破风箱，“呼哧、呼哧”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胜业！“村长攥着他的手腕，掌心滚烫，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村东头老井被污染了。“
康胜业的后背瞬间绷直，仿佛脊椎被人用冰水浇过，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爬。
万峰山居的用水一直引自那口老井，每天清晨他挑着木桶去提水，金湘媛蹲在井边洗青菜，水珠子顺着她苍白的指缝往下淌——这画面突然在眼前炸开，连带记忆里井水清冽的触感和泥土混合晨雾的气味也一齐涌来。“怎么回事？“他声音发紧，喉咙干涩。
“隔壁村挖山开矿，尾矿水渗到地下了。“老张抹了把脸上的汗，汗水滑进眼角，让他的眼神显得模糊又焦灼，“我家二小子刚才去挑水，桶底沉着层黑渣子，闻着一股子铁锈味。“
院角传来轻咳，像是从葡萄藤深处传来的回音。
金湘媛不知何时站在葡萄架下，月白棉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后腰淡粉色的疤痕，像一道旧伤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她攥着件旧外套，布料有些起球，应该是想给康胜业披上的。“水源污染...“她声音发颤，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民宿今天接了八间房，客人要烧水、洗澡...“
康胜业大步走过去，把她往屋里带。
触到她指尖的凉意时，心跳漏了一拍——她的手比往常更冰，像块泡在冷水里的玉，骨节分明，冷得让人心里发慌。“你回屋歇着，这儿有我。“他压低声音，拇指轻轻蹭过她手背的血管，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药在床头，记得喝。“
金湘媛没动，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像是风吹过的竹帘。“我帮你记客人需求。“她固执地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笔记本的一角，“上次暴雨断电，我不也帮着点了半夜蜡烛？“
村长在院外喊：“胜业，村部大喇叭坏了，得挨家挨户通知别用井水！“
康胜业转身时，金湘媛已经从茶几上摸出笔记本，指节抵着发疼的肝区，纸页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你说，我记。“
这一夜像被按了快进键。
康胜业先给县水利局打了电话，对方说明早派检测车来；又跑到村部借了扩音喇叭，和老张他们沿着田埂喊：“井水有毒！
暂时别用！“金湘媛守在民宿前台，给每间房的客人发短信：“因临时水管检修，今日用水改为山泉水，如需热水请至前台登记。“
后半夜，康胜业蹲在院门口啃冷馒头，听见金湘媛端着保温桶出来。“李婶送来的南瓜粥。“她把桶往他怀里塞，自己却靠着门框慢慢滑下去，膝盖抵着胸口，像是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绞痛。“刚才王太太问能不能延后退房，她说孩子们喜欢看晨雾。“
“能。“康胜业舀了碗粥递过去，见她指尖发颤，又收回手，“我喂你。“
金湘媛没拒绝。
粥里的南瓜甜得发糯，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像揣了团小火，暖得她眼眶发热。
她盯着他沾着泥点的裤脚：“你今天跑了二十里路吧？“
“不止。“康胜业擦了擦她嘴角的粥渍，动作温柔得像怕碰碎她，“东头老李家的小孙女生病要煮药，我去后山挑了两桶泉水；西头张婶家的母猪要下奶，我又绕到茶厂借了塑料桶。“他突然笑了，笑纹从眼角蔓延开来，像是阳光穿透乌云，“以前谈几千万的合同都没这么累，现在倒觉得...踏实。“
金湘媛的眼睛亮起来，像是星星落在了湖面。
她想起三天前康胜业蹲在菜地里拔草，汗湿的T恤贴在背上，抬头时鼻尖沾着泥：“湘媛你看，这棵番茄结了三个果。”那时她就想，原来被需要的感觉，比止痛药还能止痛。
接下来三天像场战役。
水利局的检测报告确认井水重金属超标，康胜业带着村民在后山找到了处泉眼——水流不大，但清得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水珠从石缝中滴落，发出“叮咚”的声响，像是某种自然的乐章。
李师傅扛着电线去接照明，小芳带着客人参观找水过程，成了民宿新卖点；金湘媛坐在泉眼旁的石头上，用康胜业的旧衬衫垫着，给大家分酸梅汤，每递出一碗都轻声说：“小心烫。“酸梅汤的香气混着山风，吹进了每个人的鼻子里。
装水管那天飘着毛毛雨，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康胜业踩着泥坑扶水管，裤腿全湿了，金湘媛举着伞站在他身后，伞大部分倾向他，自己半边肩膀淋得透湿。“再往左十公分！“李师傅在另一头喊，康胜业刚要挪步，突然听见金湘媛闷哼一声——她扶着腰，指尖掐进伞柄的竹节里，指节泛白。
“回屋。“康胜业扯下她手里的伞，声音发狠，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决堤，“我数到三，现在就走。“
金湘媛咬着唇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
雨丝里，他的背影被泥水染成深灰，却比任何时候都挺拔。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病历单——上周复查，肿瘤指标居然降了两个点。
医生说可能是心态好转的作用，她却知道，是每天清晨康胜业敲她房门喊“看日出“，是他偷偷在她的黄芪茶里加了点蜂蜜，是他蹲在她脚边系松了的鞋带时，说的那句“我在“。
新水管通水那天，村头放了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金湘媛端着刚接的泉水，看阳光在水面碎成金箔，闪烁着跳动。
客人举着杯子拍照，朋友圈里写：“在万峰山居，喝到了比故事更甜的水。“
深夜，两人又坐在葡萄架下。
金湘媛的手指勾着康胜业的小拇指，像勾着根救命稻草。“今天李婶说，她儿媳妇喝了泉水，胎动都比往常有力。“她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康哥，你说...是不是所有难的事，最后都会变成甜的？“
康胜业把她冰凉的手揣进自己衣兜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慢慢传递过去。
晚风送来稻花的香，远处的蛙鸣连成一片，像是大地的呼吸。
“会的。“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你看，我们找到了新泉水；你看，你喝黄芪茶时眼睛会亮；你看...“
话音被一声清亮的笛声截断。
是《月光下的凤尾竹》，调子有些生涩，像新手吹的，音符断断续续地飘在夜色中。
康胜业和金湘媛同时抬头——笛声从村东头的方向飘来，穿过稻田，穿过新铺的水管，穿过他们交握的手，在夜空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金湘媛坐直身子，眼睛里有星子在跳。
康胜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山影朦胧处，有个模糊的剪影站在老槐树下，手里的笛子闪着幽光。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葡萄叶沙沙响，像是谁在耳边低声诉说。
笛声忽远忽近，像在说，像在问，像在轻轻推开下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