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煊,表小姐这段时间,还是在给春三所抄书吗?”
屏雨阁里,魏思娴撵走自家小女儿后,便盯着廊下站着的丫鬟问话。
那名唤作临煊的丫鬟三步并做两步走进里屋跪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夫人。”
“女儿家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魏思娴抬起新换的茶润了润喉咙,“这春三所的老板也是个穷疯的,什么钱都敢挣,竟也帮着她起什么名号、作什么春诗。”
临煊只是个普通的婢女,不管对魏夫人还是沈雪月都没什么感情,只是魏夫人是发工钱的主家,她当然不会得罪。
不然这种恶毒的行为定然是要被她好好啐一番的。
毕竟,在她眼里,沈雪月好歹也是纪家送来的人,便是卖老夫人一个面子,也不该如此苛待。
这些年,沈雪月的日常吃食与仆人无异便已经是常事,素日里能穿的衣裳都只有两套,从前长个子,一年能得几块布匹裁衣裳,这两年也就是穿些旧衣,更别提有什么首饰。
一个主子,过得还不如奴才。
临煊就没见过哪家主母这么没气度的。
她跪伏在地上,并没有接魏夫人的话,心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你也是表小姐身边的老人了,平日里不会劝着点?若是我之后再听到春三所的消息,你便立刻拿上身契滚出家里吧。”魏夫人的声音骤然响起。
临煊终于开了口,“夫人息怒。”
魏夫人不高兴地摆手:“罢了罢了,你退下吧。”
“是。”
退着走出了主屋,临煊才松了口气,屏雨阁里的二等丫鬟紫玉见她出来,便招了招手。
“过来,红绵她们正在分那豆珠子,我给你留了点儿。”
临煊应了声好,顺势就挽着紫玉的胳膊一起走去偏房了。
等到她将荷包装得鼓鼓地回煜真园时,天色已经近黑了。
煜真园是沈府后院中的一处庭院,随处栽种着名花果树,原是当做观赏用的后花园。
沈雪月来到昆州后,魏夫人便在这园里收拾出了一间两进的屋子,将她安置在此处。
正值夏夜,丛丛翠竹背后的小院子不怎通风,沈雪月一心埋在书墨当中,额头早已冒起细密的汗珠。
临煊踩着干枯竹叶的细碎脚步声落入耳中,她倒是头也不抬一下,仍旧自顾自写着。
“小姐,写了好些时辰,歇会儿吧。”临煊进屋后,照旧走到软榻旁边,拿起那把蒲扇过来给她扇风。
轻微的凉风袭来,她才浅浅抬起眸子看了临煊一眼。
只这一眼,那鼓囊囊的荷包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半天不见临煊的人影,看来是被那位名叫紫玉的好姐妹叫走了。
这丫头平日里和她并不亲近,只做些伺候梳洗的活儿,两人相处近十年,向来不会对彼此说些什么知心话的。
所以沈雪月并不打算追问这件事。
她垂眸看了一眼纸张,耐着性子默出了最后几句话,才堪堪停下笔。
“明日我要出一趟府,将这些摹本交给宁老板。”
“是,奴婢待会儿去找夫人递牌子。”临煊心中叫苦不迭,刚从屏雨阁脱身,就又要过去。但是一想到夫人威胁的话,她还是用之前的话术开口劝了几句:“小姐,您也该为自己的亲事操心了,大小姐与您同岁,如今都已嫁人了。”
沈雪月神色一凝,没表现出任何情绪:“亲事不是我操心就能有的,也不能去劳烦夫人。”
她知道临煊是魏思娴安排的人,肯定事无巨细都会跟魏思娴说,所以从来不会表达任何不满。
只是自从沈茵扶嫁入侯府后,这丫头便时常在自己面前试探,听上去实在惹人烦。
她自知就算借住沈家还改了姓,依然是个外人,自己的亲事怎么也不该让魏夫人操心,就只能这么糊涂地过一辈子。
偏偏临煊还跟看不懂眼神似的,找着机会就往她的心口插一刀。
她本来就对这丫头没什么感情,今日索性把话说开了,轻轻推开了临煊的手,冷声开口:“休得再提了,只要我一日在沈家,就不要谈论我的亲事。”
察觉到她话中的冷意,临煊知道这是动怒了,当即退后一步躬下身子赔罪:“小姐息怒,奴婢知错了。”
“临煊,你是夫人派来伺候我的,若要挑错也轮不上我,平日里我不拘着你,你也不必对我的事上心。”
听到这话,临煊心里没由来地涌起一股悲伤。她是夫人安排的人不假,但是家中并无亲人,是沈府从人伢子手里买的,就连这个名字,也是沈雪月为她取的。
她从八岁起就来到沈府了,一直跟在沈雪月身边,偶尔夫人会叫她去问话,可到底也不是叫她害人,她便问什么答什么。
沈雪月话少,从不与人亲近,所以她们主仆二人并未交心。
只是像今天这样明确划分界限的话,却实实在在伤了她的心。
一个奴才,主家不高兴就非打即骂,总是看人脸色过活。她在煜真园待了十年,沈雪月从未责骂过她,即使过得清贫些,到底是舒坦的。
十年时间也够生出几分陪伴之情了,乍一听到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的命令,仿佛从头到脚给她浇了盆冷水。
她深知自己僭越了,只得苦涩一笑,闷声回了个是。
沈家是当地望族,即便魏夫人不喜欢这位借住的表小姐,面子功夫总要做做的。
哪家小姐出席宴会不带丫鬟?哪家小姐出门逛街不带丫鬟?但凡是个主子,身边就不可能没人伺候的。
只要沈雪月在一日,她明面上就是小姐的人。
“你下去吧,我一个人看会儿书。”沈雪月不再多言,直接下了逐客令。
临煊退下后,煜真园里霎时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悉索声在隐隐作响。
主卧里,沈雪月靠在书桌上,拿着一卷《千机治水录》翻看,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
这一月以来,她翻遍了各类书籍,没有任何地方记载了自己身上的怪事,这才令她神思不属。
就在不久前,她还是当朝阁老墨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又赶上乔家认亲寻孤女,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惜一场风寒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要了她半条命,让她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灵魂出窍了。
等她再次睁眼,就回到了沈家大妹妹出嫁的那天。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消化完这个惊人的消息。
不过先前在屏雨阁听到的那番话倒是将她敲醒了。
原因无他,那位林归鸿林大人不日就要抵达昆州,届时便会推行新政,禁止官商勾结,严厉打击买官卖官的作风。
这事儿原本和她是扯不上关系的,但是前世林归鸿首当其冲就是整治沈家,查封了沈家名下的好多家铺子,昆州城中人心惶惶,她平日里抄书换钱的春三所也害怕牵连,索性将她拒之门外。
虽然她不是沈家人,但是谁叫她改了姓,还住在沈家呢。
沈雪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这段时间便愈发卖力地抄书,还将自己所作的诗文抄录成集,打算明日去春三所找宁老板卖个好价钱。
至少,能让她撑过半年时间……
毕竟,前世她就是因为没了抄书的金钱来源,硬生生将咳疾拖成了肺痨。
祖母安排嬷嬷将她送到这里后,也没留下几两银子,二舅舅认为只是多张嘴吃饭而已,二舅母却不这么认为。
一则,她来的时候正赶上沈府纳妾,魏夫人的脸臭得跟什么似的,还要听嬷嬷的话,将她的姓氏改掉;二来,纪沈两家本就是隔辈亲,沈齐麟又不愿意放下身段找她的父亲纪初阑办事,甘愿窝在这小小的昆州,让魏思娴很是不满。
所以,她在这沈府,既没有月例银子,也不受沈家人待见。
对此,沈雪月是没什么怨言的。
说白了,她就是个白吃白住的,魏夫人每年愿意分她两块布匹做衣裳都算是好的了,哪里还能要求更多呢。
真正让她寒心的,是远在上京的纪家人。
若不是心里尚存一丝理论纲常,她真想即刻赶赴上京,问问父亲为何那般懦弱?明明是为了家境才娶了母亲,后来又嫌人家是商户之女,转头攀上了尚书家的高枝,名声被搅臭之后,却将所有的愤怒迁就在她的身上,命她不许姓纪,也不准出现在纪家。
整整十二年寄人篱下,她在昆州无人帮忙说亲,回到上京时,已经十八岁了,继母为了羞辱她,替她相看的不是老头儿续弦、就是顽劣酒鬼。
沈雪月的心里是止不住的恨,自幼学成的三纲五常此刻在她脑中博弈,怎么也压不下去这些念头。
她死得太不甘心了,明明前世已经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却早早撒手人寰。
早知如此,她真该在离开纪府时,狠狠撕开那块遮羞布,将里头的肮脏丑恶暴露在太阳底下,看看纪初阑虚伪的面具下还能不能保持笑脸!
可是重来一次又如何呢?
同样的痛苦她要再遭受一遍,脑子里根深蒂固的孝义在不断撕扯,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