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三房浩浩荡荡地离开后,屏水阁里瞬间就安静了许多。
四小姐沈梓扶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又是讥讽的话语。
“她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女儿才不要和她玩儿!”
“你!”魏夫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动怒,却也不曾责骂,“罢了罢了,阿梓,下回当着大房的面,就不要做得那么难看。”
沈雪月知道,这是在说方才捡“豆子”的时候,沈梓扶故意霸占了两个座位,不让她参与的事。
魏夫人好面子,每次发生这种事总要说两句的,只是自家姑娘们听不进去,所以仅仅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她摇了摇头,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已经习惯了。
况且她确实不是沈家人,人家说的也没错。
左右自己也没落下什么东西,沈雪月断了进去回禀一声的念头,默默离开了。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她想着今日听到的事,心中不免沉思。
沈家二舅是昆州知州,从前又是盛恽的得意门生,盛家更是将幼女盛心茹许给了没什么作为的沈家幼子。
光是从连襟关系来看,盛恽都是真心希望沈齐麟升任知府的,所以那封举荐信不可能会作假。
同样官级的总州同知卢肖玉和刺史张之渺二人,这些年的任事挑不出错处,却也未曾立下什么功;反观沈齐麟,前前后后处理了昆州的好几窝山匪、去年解决定义县发生的洪灾后,还得了圣上称赞。
这知府之位,不说一定,十有八九都该是沈齐麟的了。
沈雪月不是没想过会不会是一封举荐信直接改变了圣上心意,可是圣上若不想看沈盛联手,大可以直接让卢肖玉升官,毕竟卢家和沈家向来不对付。
再不济,张之渺身为监察刺史,多年中立,从不与谁家亲近,坐那知府之位也是可以的。
可偏偏是扬州掌官府权能的林归鸿来了这里。
要知道,昆州偏远,扬州却是毗邻上京,提刑按察使司副史和知府一职同样是正四品,享五百两俸禄。
这林归鸿在上京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昆州呢?
而且兵史各一家这个说辞不无道理,一个管官兵的来当文官,恐怕难以服众……
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跨界,更像是一个试探。
这位副史的名号,沈雪月是听过的。
扬州是上京之下第二繁华的地区之一,自然也就不乏流民匪寇,所以那边的官差府衙要比其他地方多上两倍不止。
林归鸿一开始只是个衙门捕快,能升到提刑按察使司副史,是实实在在地从土匪窝里用命拼出来的官职。
世人对他多有称赞,沈雪月平日读的书里,也时常有才子作诗赞美林归鸿的英勇。
就连她自己,也是对这位副史大人心有钦佩的。
这样的人,想必不会在任何党争中站队,那就肯定是陛下的亲信了。
若是摘清了这层关系,那调任林归鸿的事就变得简单了。
昆州不算起眼,除了刺史张之渺,大部分都是地方官。就像前任知府盛恽,说是告老还乡,实则官帽一摘,几条街就能走到家。
圣上派亲信前来,想必是起了整顿昆州的心思。
如此一来,就不仅仅是简单的调任问题了,纪初阑在上京也改变不了此事的原因也有了。
这么看来,昆州的天,要变了。
想明白此事后,不知不觉也走到了自己的院子门口,沈雪月微微凝神,发觉婢女临煊没跟着回来,也不好说什么,自顾自进了院子,便独自练字去了。
而另一边,郑佼文带着一双女儿穿过分家的拱门后,就回了自己的方海轩。
她搭着陪嫁侍女连杏的胳膊,心里却没由来地慌乱。
“连杏,我这心里突然有点慌……”
一句话还没说完,里间屋子里走出了个俏脸丫头,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穿的衣服比其他丫鬟都要好上几分。
“夫人,方才外头来人递了对牌,指名要见连妈妈,我已经着人请去偏房坐着了。”
连杏感受到胳膊上突然加重的力道,巍然不动地继续扶着自家夫人,朝那小丫头问道:“小蛮,可看清楚了是哪家的对牌?”
唤作小蛮的丫鬟道:“连妈妈,我看着像是一个‘钟’字,背面还刻了筝的图案呢!”
闻言,主仆俩都紧张了一瞬。
郑佼文到底是经历过事儿的人,再加上先前就有了预感,这会子倒不怎么慌了,努力镇定下来安排了一切。
“原是连杏的家里人来了。”她招手示意小蛮过来,顺势离开了连杏的搀扶,摆摆手开口:“连杏,你且去看看吧,莫叫你大哥久等。”
“是,夫人。”连杏应声退下,往偏房走去。
小蛮没察觉其中异样,还天真地打趣:“原来连妈妈姓钟不姓连,那咱们院里以后还是要改口了。”
郑佼文也被这样子逗笑了,伸手点了点小蛮的额头,“你呀你,连杏该是你一个人的妈妈,怎的不想跟着她姓连了?”
主仆几人的笑闹声给这沉闷的院落里添了几分活气,这厢郑佼文刚刚在榻上坐下,就听得自家官人沈齐芦过来了。
沈家是文官之家,多重才学,三兄弟皆是科举场上的常客。
沈三郎没有天赋,连个秀才也考不上,干脆回家经营起了铺子;沈二郎,也就是沈家如今最大的话事人,当年一举考上了三甲进士,同进士出身,光耀了沈家门楣,自此官路长虹。
而沈家大郎注定平庸,连续三年落榜,最终只能回昆州当了个小小的主簿,干些管理粮仓和本地户籍的活儿,因而平日里比较清闲。
沈齐芦也不甚在意官职多高,只是偶尔会不甘心自己的才学还不如亲弟弟罢了。
按理说,这样一个小户出身,应当也是娶个本地夫人的。
然而郑佼文却是从上京远嫁过来的贵女,家中祖父在户部担任重职,父亲也在兵部谋得了一官半职,在上京也算是数得上名号的家族。
两人是沈齐芦参加春闱时偶然结识的,郑父眼见女儿喜欢,加上沈齐芦本性良善,便没有多加阻拦,欢欢喜喜地结了亲。
因此,有时候郑佼文知道一些消息,比沈家人都还要早。
如今沈齐芦在前院谈完了话就往方海轩来,也是想问问有没有旁的消息。
郑佼文直起了身子,朝旁边吩咐:“官人回来了,小蛮,叫底下人进来奉茶。”
“去年收上来的红袍可还有?”沈齐芦撩起衣摆在主位坐下。
郑佼文面色不变,“红袍为重,夏日不宜多饮,今儿才得了一斛龙井,连杏正要去取呢。”
“无妨,那我等着便是。”
话是这么说,外间已经有丫鬟端着盘子将两盏茶送了进来,依次放到二人面前。
这夫妻俩一个读书几十年,一个受名门教导,都不是什么傻子,早也习惯了彼此之间说话都不点破的事。
毕竟,这院子这么大,再怎么御下有术,也保不齐几百号人里不会出一个嘴碎的。
半盏茶下肚,外间还是没传来消息,郑佼文看着相公忧虑的神色,心里也不禁开始担忧起来。
正在她准备开口劝诫几句的时候,连杏终于低着头快步回来了,一回来就遣走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又命小蛮在外间门候着,才穿过屏风来到了两人面前。
“见过老爷、夫人。”
“嗯,可见到你家哥哥了?官人可就等着他送的龙井泡茶呢。”郑佼文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回老爷夫人,家兄说,今年的龙井收成不大好,原是不好拿出手的,但是西房吴娘子的表姨母家里有位侄子在朱雀街当差,是个叫季伯春的。原本没什么交集,听说是夫人想要,就去讨了一斛过来。”
连杏将事情隐晦地说了出来,弯弯绕绕地说了一长串,竟叫沈齐芦都听得有点懵。
他轻轻放下杯盏,主动开口:“我记着西房的吴娘子之前对你最亲近,真是难为她这次费心。”
郑佼文已经听懂了大概,强忍着心中的震惊,勉强笑了笑。
“官人不知,这位季伯春,我该称一声表叔的,只是他在御史台担任殿中侍御史,平日里也不好多走动。”
御史台三字一出,沈齐芦才想起来,朱雀街正是御史府所在的地段,当即脸色大变,也顾不上什么隐晦不隐晦的了,指着连杏就开始吩咐:“连杏,再说清楚些。”
见状,连杏也不敢再打哑谜,只凑上前去,压低声音交代道:“数月前,上头那位点名让季伯春进宫,就是为了誊抄新拟的调任令。”
如此直白的话,更是把夫妻俩吓得不轻。
郑佼文抓着桌角的手指都开始泛白,不确定地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这位表叔只是小小的殿中侍御史而已,哪里能得此殊荣?恐怕他也不清楚那位的意思罢……”
这话倒是安慰了自己几分,对沈齐芦却是没什么用。
“只怕不是要他清楚,而是要警醒其他人。”沈齐芦想起上个月二房嫁女的阵仗,那奢华程度,若不是叫上头看见了?
毕竟,沈茵扶嫁的镇北侯家,是实打实的在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