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大营的肃杀与单调,终究不是长久休养之地。薛衍眼见许佑宁面色日益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能自己走动的时间越来越长,那双清澈眼眸中的神采也日渐灵动,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缓缓放下。然而,看着她每日在有限的营帐范围内踱步,偶尔望向帐外辽阔却荒凉的戈壁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寥,薛衍的心又揪了起来。
她需要阳光,需要鲜活的气息,需要……一点点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阿宁,”这日清晨,薛衍端来温热的羊乳,看着她小口喝完,才状似随意地开口,“整日待在营帐里,闷坏了吧?”
许佑宁放下碗,擦了擦嘴角,抬眼看他。阳光透过窗棂,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带着温和的笑意。她确实觉得有些闷,尤其是身体好转后,对外界的渴望便悄然滋生。她轻轻点了点头:“还好……就是觉得,整日待在营帐里,有些闷得慌。”
薛衍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今日天气好,带你去附近转转?有个小集市,不算远,还算热闹。”
“集市?”许佑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投入星子的湖面,充满了久违的好奇与期待。自流放驼铃起,她所见的只有风沙、苦役和绝望的麻木,热闹的集市,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可以吗?我的身体……”欣喜过后,她又有些迟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有我在,无妨。”薛衍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们坐马车去,慢慢走。若累了,随时回来。”他顿了顿,补充道,“陶先生也说,适当走动,接触些人气,对你恢复心神有好处。”
这个理由彻底说服了许佑宁。她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用力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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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衍的准备极为周全。一辆外表看似普通、内里却铺着厚厚软垫、放置着暖炉和小几的舒适马车早已备好。他亲自扶着许佑宁上车,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瓷器。马车在亲卫的护卫下,缓缓驶出大营,朝着戈壁深处行去。
车窗外,单调的黄沙与砾石逐渐被甩在身后。约莫一个时辰后,一片奇异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在几座巨大的、风蚀形成的赤色雅丹岩柱环抱下,竟奇迹般地出现了一片小小的绿洲!绿洲边缘,支起了无数色彩斑斓的帐篷和简易货摊,驼铃声声,人声鼎沸。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这就是沙漠中的绿洲集市,是商旅、牧民、甚至一些异域行脚商人短暂歇脚、交换物资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的焦香、浓郁香料的气息、牲畜皮毛的味道以及一丝湿润水汽的清新。
马车在集市外围停下。薛衍率先下车,转身,朝车内的许佑宁伸出手。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
许佑宁看着那只手,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瞬间驱散了车外的微寒,也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双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许佑宁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各种气息的空气,只觉得心胸豁然开朗。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穿着鲜艳民族服饰、戴着厚重银饰的异族女子;摆满了流光溢彩丝绸和闪亮铜器的货摊;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肉摊子;还有那些驮着沉重货物的、温顺高大的骆驼……
薛衍没有让亲卫靠得太近,只让他们远远跟着。他自然地走在许佑宁身侧,落后半步,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人流不算拥挤,但也称得上热闹。每当有人从旁挤过,薛衍总会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或手臂为她隔开,确保她不会被碰撞到。
“尝尝这个?”薛衍在一个卖烤馕的小摊前停下。那馕饼烤得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的麦香和芝麻香。他买了一个,掰下一小块,吹了吹热气,才递到许佑宁嘴边,眼神带着询问。
许佑宁看着近在咫尺的食物和他专注的眼神,脸上微微一热,但还是就着他的手,小口咬了下去。外脆里软,麦香浓郁,带着一丝质朴的甘甜。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儿。
“好吃。”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纯粹的愉悦。
薛衍看着她满足的样子,嘴角也抑制不住地上扬。他又买了一些当地特有的、用蜂蜜和坚果制成的甜点,用干净的油纸包好递给她。
两人慢慢走着,薛衍偶尔低声为她介绍一些异域风情的物品或习俗。许佑宁听得认真,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在一个卖各色织物的摊位前,她被一匹深蓝色、如同夜空般点缀着细碎银丝的布料吸引住了目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感柔滑冰凉。
“喜欢?”薛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佑宁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只是觉得……颜色很好看。”
薛衍没说什么,直接对摊主示意。很快,那匹布料就被利落地包好,送到了他身后的亲卫手中。
“哎,不用……”许佑宁想阻止。
“北境入夜寒凉,这料子挡风,给你做件新披风正好。”薛衍的语气理所当然,不容置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
许佑宁看着他,心头涌上一股暖流,那暖意比手中的甜点更甜。她没有再推辞,只是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他们走走停停,许佑宁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脚步慢了下来。薛衍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提议:“累了?前面有家茶寮,去歇歇脚?”
茶寮很简陋,几块毡布搭着,摆着几张矮桌和木凳。薛衍仔细擦拭了凳子才让许佑宁坐下,又要了当地特有的、带着浓郁奶香和咸味的酥油茶。
捧着温热的茶碗,看着眼前喧嚣又充满生气的集市,许佑宁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和安心。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薛衍。他正垂眸,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碗边缘,侧脸在集市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格外英挺。褪去了军帐中的杀伐冷冽,此刻的他,眉宇间带着一种难得的平和,甚至……一丝温柔。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
这一幕,莫名地与她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午后重叠——似乎也是在某个喧闹的市集,他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流,给她买糖人,自己却不小心沾了一脸糖渍,被她取笑时,也是这般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表情……
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层层涟漪。一种失而复得的、混杂着甜蜜酸楚的情愫,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房。她不再是那个在流沙河畔挣扎求生的囚徒,不再是那个在医帐里茫然恐惧的病人。她是许佑宁,而他是薛衍。他们之间,隔着血泪与时光的鸿沟,却又似乎……从未真正走远。
薛衍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抬起头。四目相对。许佑宁没有像之前那样慌乱地躲开,而是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悄然飞起两朵红云,嘴角却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痛苦,没有了迷茫,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情愫。
薛衍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又像是被温暖的潮水彻底淹没。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复苏的光彩,看到了那份独属于他的、久违的亲近与信任。巨大的满足感和难以言喻的柔情瞬间充斥了他的胸腔,甚至让他的喉头有些发紧。他也笑了,笑容不再压抑,不再克制,如同冰雪消融后的春日暖阳,明亮而温暖,映照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珍视与爱恋。
“还想去别处看看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许佑宁摇摇头,捧着温热的茶碗,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连心口都熨帖得无比舒适:“这里就很好。”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薛衍……谢谢你带我来。”
薛衍没有回答,只是隔着小小的木桌,深深地看着她。集市喧嚣的背景音仿佛都模糊远去,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映照的倒影,和那无声流淌、却足以融化一切寒冰的暖流。阳光穿过毡布的缝隙,洒在两人身上,如同为他们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又仿佛在废墟之上,悄然开出了新的、充满希望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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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在夕阳的余晖中缓缓行驶,将喧嚣热闹的集市远远抛在身后。车窗外,苍茫的戈壁再次占据了视野,赤色的雅丹岩柱在斜阳下投下长长的、如同巨人般的阴影,平添了几分寂寥。车内,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于来时的新鲜与愉悦,带着集市沾染的烟火气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
许佑宁靠在舒适的软垫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薛衍给她买的那匹深蓝色布料,指尖感受着丝滑冰凉的触感。薛衍坐在她对面,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上,嘴角还噙着一丝未曾散去的、满足的弧度。集市上她那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碾压沙石的单调声响和风偶尔掠过车篷的呜咽。这份难得的宁静,却像是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许佑宁记忆深处最后一道沉重的枷锁。
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巨大痛苦尘封的、关于她身世核心的秘密,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身体好转、心神放松的这一刻,骤然喷薄而出!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许佑宁的心脏!比流沙河的酷刑更甚!比那慢性毒素更毒!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比月光更惨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中的布料无声滑落。她看向薛衍,那双刚刚还盛着暖意的清澈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惊恐、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彻底淹没!
“薛衍……”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颤抖和一种濒死般的破碎感。
薛衍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心头猛地一沉!他迅速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锐利的视线锁在她惨白的脸上:“阿宁?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立刻倾身向前,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紧张。
“我……我想起来了……”许佑宁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全都想起来了……我娘……她是……她是前朝……”
“别说了!”薛衍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切,他无法忍受她再用言语凌迟自己!他一把将她颤抖不止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开那冰冷的绝望。
“我知道!阿宁,我知道!”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不容置疑的决绝,“我早就知道!从把你从驼铃带回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许佑宁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着,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听到他的话,震惊地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你……你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救她?为什么还要把她带在身边?他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滔天大罪!意味着整个薛王府都可能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是!我知道!”薛衍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障碍的火焰,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和一种足以撼动天地的狂妄!“我知道你的血脉!我知道你背负着什么!但那又如何?!”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锋芒:“前朝?今朝?与我何干?!你是许佑宁!是我薛衍此生唯一认定的妻子!是我豁出性命也要护住的人!”
“可是……我会害了你们……”许佑宁泣不成声,巨大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撕裂,“我本来……本来就不该活着……在驼铃,我早就……早就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让风沙把我埋了……也好过……好过再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你……”她断断续续地说着,那深藏在心底、在流沙河畔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带着自我毁灭意味的绝望念头,终于在此刻宣泄而出。
“闭嘴!”薛衍厉声喝道,眼中瞬间涌上暴怒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无法想象,也无法忍受她竟有过这样的念头!他更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堵住她所有自我贬低的言语,“不许再说这种话!永远不许!”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惜和不容更改的誓言:“阿宁,你给我听清楚!你的命,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没有我的允许,风沙带不走你,阎王也休想收你!你活着,是我薛衍此生最大的幸事!至于麻烦?”
他冷笑一声,那笑容带着冰冷的杀伐之气和一种凌驾于皇权之上的绝对自信:“谁敢动你,谁敢动薛家?太子?皇帝?还是那些藏在阴沟里的魑魅魍魉?让他们尽管来试试!我薛衍的剑,北境的铁骑,早就等着饮血了!为了你,掀了这天地又如何?!”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地印在她冰冷的、被泪水浸湿的额头上!那不是一个吻,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宣告所有权的、带着血腥气的誓言!
“从今往后,你的命是我的!你的生,你的死,都由我薛衍说了算!你只需安心待在我身边,看着那些曾经伤害过你、威胁过你的人,如何在你脚下粉身碎骨!”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最沉重的战鼓,敲打在她的心上,“至于你娘的身份……把它忘了!从此刻起,你只是许佑宁!是我薛衍的女人!是薛王府未来的女主人!谁敢质疑半个字,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许佑宁被他这一连串霸道到极致、却又带着毁天灭地般守护决心的宣言彻底震住了!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恐惧,只是怔怔地、失神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充满了绝对力量和狂狷霸气的脸庞。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深邃眼眸,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也一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