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流沙河约百里外,一个名为“驼铃”的小小绿洲村落。
这里已是关州较为“繁华”的边缘地带,背靠一小片耐旱的胡杨林,有一口苦咸的水井,是往来商队和牧民一个重要的歇脚点。村落简陋,黄泥垒砌的房屋低矮,风沙是这里永恒的主题。
陶言奚的青布马车在漫天风沙中艰难抵达时,已是傍晚。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沙尘,靛蓝的衣袍也蒙上了一层灰黄。他选择在这里落脚,一是人困马乏需要补给休整,二是这里靠近流沙河,消息或许会灵通些。
村落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客栈”,不过是一个稍大些的土坯房,门口挂着一个被风沙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里面弥漫着浓重的羊膻味、汗味和劣质烧酒的味道。几张粗糙的木桌旁,坐着几个同样风尘仆仆的商贩和几个本地面孔的牧民,低声交谈着。
陶言奚要了一碗浑浊的井水,几块硬得硌牙的馕饼,默默坐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他刻意收敛了周身那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清贵之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落魄书生。他一边小口啃着馕饼,一边凝神细听周围的谈话。
起初都是一些关于草场、牛羊价格、风沙何时停歇的闲谈。直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喝得有些醉醺醺的驼队护卫,拍着桌子,用粗嘎的嗓门抱怨:
“……他娘的!这鬼天气,这鬼地方!比三年前那场要命的风沙还邪性!晦气!”
“三年前?”同桌一个年轻的商贩好奇地问,“大叔,三年前咋了?比现在还邪乎?”
那护卫灌了一大口劣酒,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眼神有些迷离,带着后怕:“邪乎?何止邪乎!那是要命!三年前,也是这个鬼季节,老子跟着商队走流沙河外沿那条老路,想抄个近道……结果撞上了一场百年不遇的‘黑沙暴’!那沙子,跟泼天的墨汁一样,遮天蔽日!风刮得人站都站不住,骆驼都惊了,货物丢了大半!”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神秘和恐惧:“这还不算完!沙暴过后,我们清点损失,少了两个人!一个伙计,还有……还有我们半路搭救的一个小娘子。”
“小娘子?”年轻商贩更来了兴趣,“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的小娘子?”
护卫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忌讳,但酒意上头,又忍不住倾诉:“谁知道呢!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瘦得跟柴火棍似的,浑身是伤,破衣烂衫,神志都不太清了,问啥都摇头,就一双眼睛……啧,黑沉沉的,看着怪瘆人,又怪可怜的。东家心善,就让她跟着车队,给口饭吃。谁知道……那场黑沙暴一来,全乱了!等风沙小点,人就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成是被卷进流沙河深处了!那地方,阎王爷去了都得脱层皮!”
角落里的陶言奚,拿着馕饼的手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三年前!流沙河外沿!黑沙暴!神志不清的年轻女子!失踪!**
每一个关键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时间、地点、特征……竟与那张引发薛王府疯狂搜寻的纸条信息隐隐吻合!难道……难道那个被驼队搭救又失踪的女子……真的是……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被一种近乎灼烧的急切取代!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不动声色地端起那碗浑浊的井水,仿佛只是被酒客的喧闹惊扰。
那护卫还在絮叨:“……那之后,我们东家就再也不走那条近道了!晦气!那丫头片子,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唉,可惜了,要是没丢,带出来或许还能……”后面的话被同桌人的哄笑淹没。
陶言奚再也无法安坐。他放下几乎没动的馕饼,走到柜台,付了钱。在转身欲离开时,他状似无意地靠近那护卫一桌,对着那喝得半醉的护卫拱了拱手,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书卷气和好奇:
“这位壮士,方才听您说起三年前流沙河的奇事,在下是个游学的,对这些奇闻异事颇感兴趣。不知壮士所说的那位……小娘子,当时是何模样?身上可有什么特征?后来……当真一点踪迹也无吗?”他问得谨慎,眼神却紧紧锁住对方。
护卫醉眼朦胧地打量了他一下,见是个文弱书生,便也没太多戒心,打着酒嗝道:“模样?灰头土脸的,哪看得清!就记得……特别瘦,瘦得吓人,脸上好像……好像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左边眉骨上方,“有道挺深的疤,新的,还没长好似的。穿的破衣服,像是……像是大户人家丫鬟的料子?记不清了……至于踪迹?嘿!那鬼地方,沙暴一过,啥痕迹都没了!找?拿命去找啊?我们东家派人寻了半日,连片破布都没找到!肯定是陷进流沙里喂阎王了!”
**左眉骨上方的深疤!**
陶言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细节,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他清晰地记得,许佑宁她清丽的面容上,左眉骨上方就有一道浅浅的旧伤痕!如果……如果三年里她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旧疤崩裂或者增添新伤……完全有可能!
希望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将他吞噬!是她!极有可能就是她!她还活着……至少在三年前那场沙暴之前,她还活着!她曾离生路那么近!却又再次被卷入死亡漩涡!
“多谢壮士相告!”陶言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强自镇定地再次拱手,转身快步走出了那充满浊气的客栈。
屋外,风沙依旧。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不再犹豫。什么休整,什么补给,都被抛诸脑后。他跳上马车,对车夫急促而清晰地命令,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改道!不去原定的歇脚处了!立刻,去流沙河!用最快的速度!钱不是问题!”
车夫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几乎要吃人般的急切光芒吓了一跳,不敢多问,连忙扬起鞭子:“是,公子坐稳了!”
青布马车调转方向,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冲进了茫茫风沙之中,目标直指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此刻却可能隐藏着惊天秘密的死亡之河——流沙河。
陶言奚靠在颠簸的车壁上,紧紧攥着怀中那本泛黄的诗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晚棠老师的字迹仿佛在眼前跳动。他闭上眼,脑海中全是许佑宁那双曾经清亮、最后却只剩下绝望死寂的眼睛,以及护卫口中那个“瘦得跟柴火棍似的”、“眉骨有疤”、“神志不清”的身影。
这一次,他离真相如此之近!近得让他心胆俱裂,又让他不顾一切!
**流沙河据点。**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火山灰。暗卫统领单膝跪地,头埋得极低,汇报着扩大范围搜索依旧毫无实质性进展的结果。每一次回报,都像是在薛衍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又狠狠碾过一遍。
薛衍背对着他,站在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舆图上,“流沙河”区域被他用朱笔重重地、反复地圈画,猩红的墨迹几乎要将那一片地图洇透、撕裂!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希望早已被碾碎成齑粉,只剩下被反复鞭笞的绝望和一种积压到极致的、毁灭性的暴戾。他需要宣泄,需要将这股足以将他自身焚毁的火焰,烧向那个罪魁祸首!
“太子……”薛衍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淬了毒的冰冷,“最近……很闲?”
暗卫统领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主子的意图。世子需要转移那无处安放的、足以毁灭自身的痛苦和愤怒!而目标,只能是东宫!
“回主子,东宫那边……动作也不小。”统领迅速禀报,“我们的人发现,他们在关州,尤其是流沙河附近,也加派了大量人手,像是在找什么,也像是在……灭口。另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埋在太子心腹里的暗线冒死传出消息,太子……似乎下令在秘密清理三年前参与过‘处理’许姑娘一事的相关人员,包括一些可能接触过的边军和地痞。”
“清理?”薛衍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翻涌着比流沙河更深邃、更恐怖的黑暗漩涡,一丝扭曲到极致的、近乎愉悦的疯狂,在那片黑暗深处一闪而逝。
好,很好。
萧景琰,你也慌了?你也怕了?你也知道,那被你亲手推入地狱的人,可能化作索命的厉鬼,回来找你了吗?
这个消息,像一剂最猛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薛衍心中那早已被绝望浸透的复仇之火!那火焰熊熊燃烧,暂时压过了寻找无果的噬心之痛,赋予了他一种扭曲的力量。
他需要看到敌人流血!需要听到敌人哀嚎!需要用敌人的痛苦,来填补自己心中那巨大的、无法愈合的空洞!
“名单。”薛衍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却蕴含着令人胆寒的杀意,“太子要清理的名单,给我们的人……抢过来!”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冰冷彻骨的弧度,如同死神在黑暗中咧开了嘴:
“太子想灭口?本世子偏要让他们……开口说话!”
“那些被太子‘清理’掉的人……尸体,也给我‘接’过来!”
“本世子要看看……萧景琰,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到底……想掩盖什么!”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舆图上那片被朱红圈死的流沙河区域,眼神却已不再仅仅是绝望的搜寻,而是淬炼出了更加冰冷、更加残酷的决绝。
*******
据点内的空气如同凝固的冰,薛衍周身散发出的寒意几乎要将烛火都冻结。暗卫统领刚刚汇报完太子灭口行动的细节,薛衍眼中那毁灭的火焰正熊熊燃烧,只待将整个东宫焚为灰烬。
就在这死寂的、充满血腥预谋的时刻,书房的门被急促而轻微地叩响。节奏是约定的暗号,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近乎失控的激动。
薛衍眉峰如刀般一蹙。暗卫统领立刻闪身开门。
一个浑身裹挟着关州特有风沙气息、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的暗卫探子,几乎是跌撞着扑了进来,连行礼都忘了,声音嘶哑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不确定:
“主子!驼……驼铃!驼铃绿洲!”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暗卫统领脸色一沉:“放肆!慌什么!说清楚!”
那探子猛地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薛衍,仿佛怕错过了主子一丝一毫的反应,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主子!属下……属下在驼铃绿洲的暗哨!刚刚……刚刚用信鸽传来加急密报!不是流沙河!是驼铃!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人在绿洲西边的苦水井附近,看见……看见了一个姑娘!”
他咽了口唾沫,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毕生勇气:“那姑娘……形容枯槁,衣衫褴褛,脸上脏污不堪……但、但暗哨说……那身形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哪怕隔着风沙,哪怕她低着头……暗哨说……太像了!太像画像上的人了!简直……简直一模一样!”
“驼铃绿洲……苦水井……”薛衍的身体,在听到“姑娘”两个字时,就已经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当“太像画像上的人”、“那双眼睛”的字眼如同惊雷般炸开时,他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轰——!”
一股滚烫的热流,混杂着三年积压的绝望、焚心的思念、不敢置信的狂喜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比之前收到流沙河模糊纸条时更加猛烈!更加狂暴!
他甚至没能维持住站立的姿势,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单手撑住了身后裂开的书案边缘,才勉强稳住。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几乎要将那紫檀木再次捏碎!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砂砾摩擦般的嘶哑和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毁灭火焰的寒眸,此刻如同投入了熔岩的寒潭,瞬间被狂乱的光芒点燃,死死地、几乎要穿透灵魂般钉在探子脸上!
“就在驼铃!半个时辰前!暗哨确认了方位!已经有人暗中跟上了!主子!”探子被他眼中的光芒慑得头皮发麻,却更加急切地确认。
“备马!!!”薛衍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吼!那声音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带着一种冲破地狱枷锁的、近乎野兽般的狂啸!
什么东宫!什么复仇!什么流沙河!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彻底抛到九霄云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三个字——驼铃!绿洲!还有那个……可能存在的、活生生的……阿宁!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沾着朱砂墨和血迹的衣袍,更顾不上什么仪态风度。身影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瞬间冲出了书房!带起的劲风将桌上散乱的文书哗啦一声全部扫落在地!
暗卫统领和报信的探子骇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激动。统领猛地反应过来,厉声吼道:“快!备最快的马!所有能动的人,立刻去驼铃绿洲!保护主子!快!!!”
整个据点瞬间被点燃!急促的马蹄声如同骤雨般响起,追随着那道早已消失在风沙中的、不顾一切的身影。
**驼铃绿洲,西边苦水井。**
夕阳的余晖将黄沙染上一层血色,风依旧卷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这口井水质苦涩,平日里取水的人不多。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费力地用一只破旧的木桶从井里汲水。她穿着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宽大得空荡荡,更显得身躯伶仃得可怜。长发枯黄,用一根草绳胡乱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脏污的脸颊上。那张脸,布满了污垢和风霜刻下的痕迹,左眉骨上方一道深色的疤痕若隐若现。她低着头,动作有些笨拙,眼神空茫地看着晃荡的井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膜。
几个绿洲里顽劣的半大孩子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嬉笑着朝她丢小石子:“喂!傻妞!水都洒啦!”“哑巴!叫花子!”
石子落在她脚边,溅起尘土。她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依旧缓慢地、专注地拉着那沉重的井绳,仿佛那些恶意的喧嚣与她毫无关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绿洲傍晚的宁静!尘土飞扬中,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烈马如同黑色的旋风般疾驰而来!马背上,一道挺拔却带着风尘仆仆和极致急切的身影,正是薛衍!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井边那个瘦小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尽管隔着风沙尘土,尽管她衣衫褴褛、面容脏污不堪,尽管她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薛衍的心,却在看到那个侧影的瞬间,如同被最滚烫的烙铁狠狠烫穿!一股无法言喻的剧痛和灭顶的狂喜,瞬间将他淹没!
是她!真的是她!阿宁!他的阿宁!她还活着!
“阿宁——!!!”
一声饱含着三年蚀骨思念、无尽痛苦和失而复得狂喜的嘶喊,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撕裂了黄昏的天空!薛衍甚至等不及马完全停下,在离井边还有数丈距离时,便猛地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如同扑向猎物的猛禽,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朝着那个身影飞扑过去!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井边的身影。她终于抬起头,循着声音茫然地望过来。
四目相对!
薛衍看清了她的脸——那被污垢掩盖却依旧能辨认出的轮廓,那曾经清亮灵动、此刻却只剩下空茫和惊惧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薛衍的心脏!痛得他无法呼吸!
是她!真的是她!
然而,那双空茫的眼睛里,除了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惊吓到的恐惧,再无其他!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刻骨铭心的思念,甚至连一丝熟悉的波动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陌生的茫然!
“你……你是谁?”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浓怯意和戒备的声音,从那干裂的嘴唇里发出。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中的破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井水泼了一地,溅湿了她破烂的裤脚。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气势惊人、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吞噬她、却又带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巨大悲伤的男人。
薛衍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狂喜,所有的呼喊,都在她这句陌生而怯懦的“你是谁”面前,戛然而止!
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伸出的手,凝固在半空中,指尖距离她的衣袖只有寸许,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无法再前进分毫。
那双翻涌着滔天巨浪、几乎要灼烧起来的眼眸,瞬间凝固了。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刺骨的冰冷和……茫然。
她……不认得他了?
“阿宁……”薛衍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敢置信的颤抖,“是我……我是薛衍啊……”
“薛……衍?”她微微歪着头,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困惑地蹙起,像是在记忆的废墟里努力翻找着什么,但最终只是徒劳地摇了摇头,眼神更加茫然和戒备,“不……不认识……你……你别过来!”她又后退了一步,几乎要退到井沿边。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薛衍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那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未散去,便被这残酷的现实狠狠刺穿!她活着……却忘了他?忘了他们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失落和刺骨的冰冷之中,当薛衍看清她眼中那纯粹的、如同初生小兽般的恐惧和茫然,看到她瘦弱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时……一股更加汹涌、更加霸道的情绪瞬间占据了他的胸腔!
不再是冰冷的复仇机器,不再是深沉的绝望深渊!
那个曾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有着赤诚热血的少年郎,仿佛在这一刻,冲破了他用三年痛苦和仇恨筑起的坚硬外壳,重新活了过来!
管她记不记得!管她是谁的陷阱!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站在他面前!她就是他的阿宁!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薛衍眼中的茫然和冰冷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种更加明亮、更加灼热、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光芒取代!他甚至……极其突兀地,对着那张布满污垢、写满恐惧的小脸,扯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如同穿透厚重铅云的阳光,带着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风流倜傥和一种近乎傻气的狂喜。尽管他此刻风尘仆仆,衣袍染尘带血,脸上还残留着之前的暴戾和疲惫,但这个笑容,却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仿佛那个鲜活的、会为了心爱姑娘一笑而策马扬鞭的少年薛世子,真的回来了!
他不再犹豫,无视了她眼中的恐惧和后退,猛地向前一步,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一把将那个瘦弱得轻飘飘的身体,紧紧、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不认识没关系!”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近乎蛮横的温柔,双臂收拢,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离,“阿宁……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半步!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他的怀抱滚烫而坚实,带着风沙的气息和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怀中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同受惊的石头,随即开始剧烈地挣扎,发出小兽般的呜咽:“放开我!坏人!放开!”
薛衍却抱得更紧,将下巴抵在她枯黄的发顶,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那混合着尘土、苦涩药草和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她的气息。他闭上眼,任由那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心碎的酸楚在胸腔里汹涌激荡,将三年的痛苦、绝望、冰冷尽数冲垮。
“别怕,阿宁。”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又透出少年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霸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天。记不记得,都无所谓。你只需要知道,你是我的,这就够了。”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正策马狂奔而来的暗卫们,眼中再无一丝之前的阴鸷与毁灭欲,只剩下明亮如星辰的、失而复得的璀璨光芒,和一种睥睨天下的意气风发。他朗声下令,声音响彻在驼铃绿洲的黄昏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封锁驼铃绿洲!所有见过她的人,控制起来!找最好的大夫!立刻!马上!”
他低头,看着怀中依旧在徒劳挣扎、满眼惊恐和茫然的姑娘,嘴角的笑意更深,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失而复得的珍视:
“我的阿宁……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