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补丁上的花与街角的风(1 / 1)

小团子的小手在脸上蹭了蹭,带着奶香的呼吸拂过林晚秋的脖颈时,她正借着晨光给缝纫机换底线。

这台“蝴蝶牌”缝纫机的底线轴有点歪,得用细铁丝掰个小钩子才能勾出来。林晚秋的指尖被铁丝划了道白印,她没在意,只是往儿子后背紧了紧薄被——后半夜降温,孩子踢了被子,小胳膊晾在外面,凉得像块玉。

“妈妈……线……”小团子揉着眼睛坐起来,指着地上缠绕的棉线,奶声奶气地说。

林晚秋放下手里的活,把他搂进怀里:“醒啦?今天想吃红薯粥还是玉米糊糊?”

“粥……甜……”小团子的小手抓着她的衣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像只刚睡醒的小猫。

灶房的烟囱刚冒起青烟,王桂香就披着棉袄站在门槛上了,手里攥着根烧火棍,见林晚秋淘米,劈头就骂:“日头都晒到窗台了才做饭,是等着建斌回来伺候你?我看你是被那几块布料迷了心窍,连饭都不会做了!”

林晚秋搅着锅里的米,蒸汽模糊了她的侧脸:“这就好。”

“好什么好?”王桂香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戳,火星子溅起来,“昨天张兰她妈来串门,说看见你往顾向北的五金店跑了三趟,你到底想干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勾搭野男人,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淘米水顺着指缝流进锅里,林晚秋的手顿了顿。张兰真是阴魂不散,连她去给李嫂送衣服都能编排成“勾搭男人”。

“我去送衣服,李嫂的摊子在五金店隔壁。”她把淘好的米倒进锅里,声音平得像结了薄冰的河面,“不信你去问李嫂。”

王桂香被噎了一下,转而骂起别的:“送衣服?我看你是想当个体户想疯了!建斌说了,供销社下周要进上海的新布料,到时候给你扯三尺,做件正经褂子——别整天抱着那堆破烂布料缝缝补补,丢我们老沈家的人!”

林晚秋没接话。上海的新布料?王桂香怕是又在打她卖衣服那几块钱的主意。她摸了摸藏在床板下的油纸包,里面是这几天攒的一块八毛钱,卷得紧紧的,裹着三层布——这是她和小团子的救命钱,谁也别想动。

早饭时,沈建斌扒拉着碗里的红薯粥,突然说:“供销社的张主任说,最近查投机倒把查得紧,你别整天往镇上跑,惹麻烦。”

林晚秋喂小团子喝粥的手顿了顿:“我是去送衣服,不是投机倒把。”

“送衣服也不行!”王桂香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一个妇道人家,整天在外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现在政策允许个体户做买卖,不算投机倒把。”林晚秋放下勺子,直视着沈建斌,“我靠自己的手艺挣钱,不偷不抢,不丢人。”

沈建斌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反正你少去镇上,听见没有?”

林晚秋没应声。有些事,不用争辩,做就是了。

王桂香下午要去地里摘棉花,临走前把一筐毛豆丢在院里:“把这些毛豆剥了,晚上做毛豆炒咸菜。剥不完别想吃饭。”

毛豆壳上带着细毛,剥久了手心会发痒。林晚秋把小团子放在竹编的婴儿车里,推到院里的树荫下,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剥毛豆。

“妈妈,字……”小团子从兜里掏出根烧焦的木炭,在地上画圈圈,“念……”

这是林晚秋教他的,用木炭在地上写字。她捡起木炭,握着儿子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写:“团——小团子的团。”

“团……”小团子的手指被木炭染得黑黑的,跟着念,眼睛亮晶晶的。

剥到一半,赵婶挎着篮子路过,见了她们,笑着说:“李嫂托我带话,说你做的碎花褂子卖得好,有个县城来的媳妇想订两件,要做带荷叶边的,给双倍价钱。”

林晚秋的眼睛亮了:“荷叶边?”她只在以前的画报上见过,得琢磨琢磨怎么缝。

“是啊,说要给她闺女做周岁穿的。”赵婶从篮子里拿出块粉格子布,“这是李嫂给的,说让你试试。”

粉格子布是的确良的,摸着滑溜溜的,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林晚秋的心跳快了半拍——这是她第一次拿到这么好的布料。

“谢谢您赵婶,手工钱我给李嫂送去。”

“李嫂说不用,算她订布料的定金。”赵婶拍了拍她的手,“晚秋啊,你是个能干的,以后肯定有好日子过。”

送走赵婶,林晚秋把粉格子布小心地叠起来,藏进婴儿车的夹层里。小团子指着布料,小声说:“花花……好看。”

“等妈妈做好了,给小团子也做件小背心。”林晚秋笑着刮了下他的小鼻子。

傍晚去给李嫂送做好的两件小褂子时,路过五金店,顾向北正蹲在门口修锄头。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背心,露出结实的肩膀,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流,没入领口。

“顾同志。”林晚秋停下脚步,声音有点不自然。

顾向北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看到她手里的油纸包,他笑了笑:“送衣服?”

“嗯,给李嫂的。”林晚秋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锄头,“坏了?”

“嗯,锄刃松了。”他低头继续拧螺丝,“你要去镇上?”

“送完衣服就回。”

“路上小心,刚才看见两个戴红袖章的在查摆摊的。”顾向北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提醒。

林晚秋心里一暖:“谢谢。”

从李嫂的摊子回来时,果然在街口看到两个戴红袖章的,正盘问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太。林晚秋把装衣服的油纸包藏进怀里,低着头快步走过,心脏“砰砰”直跳。

路过供销社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柜台后的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见了她,撇着嘴说:“沈建斌的媳妇?他刚走,说让你别再做那些投机倒把的营生,丢他的人。”

林晚秋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没说话,转身就走。

回到家,小团子已经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好事。林晚秋坐在床边,借着煤油灯的光,摊开那块粉格子布。

荷叶边该怎么缝?她在脑子里勾勒着样式,手指在布料上比划着。得先把布裁成圆角,再用细密的针脚抽成褶皱……

“咔哒,咔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一首温柔的歌。林晚秋的眼神专注,指尖在布料间穿梭,把白天的委屈和不平,都缝进了那些细密的针脚里。

窗外的风穿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林晚秋抬头,看到月亮已经升到了树梢,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那块粉格子布上,像撒了层碎银。

她摸了摸床板下的油纸包,里面的钱又厚了些。等攒够五块钱,她就去镇上问问,有没有能租的小房子。

到那时,她就能带着小团子,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了。

林晚秋低下头,继续踩着缝纫机。针脚在布料上蜿蜒,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虽然曲折,却充满了希望。

夜还很长,但她知道,天总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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