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晃悠,林晚秋正对着镜子比划那件粉格子小褂子。
领口的荷叶边缝得有点歪,她用细针挑开线,重新缝。针尖刺破布料时,带起一小缕棉絮,在灯光里轻轻飘。这是给县城那个媳妇做的周岁礼,李嫂说对方愿意出两块钱手工费,够她和小团子买三斤白面了。
“妈妈……扎……”小团子趴在床沿,伸出小手想摸针线,被林晚秋轻轻拍了下手背。
“乖,别碰,会扎手。”她把儿子搂进怀里,鼻尖蹭到他柔软的头发——这几天给孩子吃了两回白面馒头,头发竟比以前黑亮了些,不再是枯黄的草垛样。
窗外传来王桂香和沈建斌的争吵声,大概是为了晚饭的事。王桂香嫌沈建斌买的咸菜太咸,沈建斌骂王桂香整天就知道挑刺,吵得鸡飞狗跳。
林晚秋把小团子的耳朵捂住,笑着说:“我们不理,妈妈给你唱儿歌。”
“月儿明,风儿静……”她的声音很轻,盖过了外面的吵闹,小团子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小手还攥着她的衣角,像只恋巢的小鸟。
等孩子睡熟了,林晚秋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把那件粉格子褂子叠好,放进油纸包。明天赵婶要去县城赶集,得让她捎带去——这是她第一次接“高价单”,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天刚蒙蒙亮,王桂香的骂声就砸开了窗:“死懒货!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喂猪,想让猪饿死吗?我看你是被那几块钱迷了心窍,连活都不会干了!”
林晚秋把油纸包塞进床板下的夹层,那里还藏着她攒的两块三毛钱,用红布裹了三层,摸着硬邦邦的,像块定心石。
“知道了。”她应了声,披衣下床时,脚腕撞到床腿,疼得她龇牙咧嘴——昨天劈柴火时崴了下,没当回事,现在肿得像个馒头。
猪圈里的老母猪哼哼着要食,林晚秋提着泔水桶过去,腥臭味呛得她直反胃。王桂香站在院门口刷牙,白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滴:“张兰她妈今早来借锄头,说看见你半夜还在点灯,是不是又在做那些投机倒把的营生?我告诉你林晚秋,要是被红袖章抓住,蹲大牢都是轻的!”
林晚秋往猪槽里倒泔水,声音被猪吃食的呼噜声盖了大半:“我在给孩子缝衣服。”
“缝衣服用得着缝到半夜?”王桂香把牙刷往门框上一磕,“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建斌说了,供销社下周进上海产的的确良,让你别再折腾那些破烂布料,丢人现眼!”
林晚秋没接话。上海的确良?王桂香怕是又在打她那两块三毛钱的主意。她舀水冲猪槽时,瞥见墙根的草垛里藏着个布包——是昨天从废品站淘来的几块蓝印花布,被她洗得干干净净,打算做几件偏襟小褂子,李嫂说镇上的老太太喜欢这种样式。
早饭时,沈建斌扒拉着碗里的玉米糊糊,突然抬头:“张主任昨天跟我说,最近查个体户查得紧,你别再往镇上跑。真要缺钱,我给你。”
林晚秋正给小团子喂鸡蛋羹(用李嫂给的鸡蛋做的),手顿了顿:“我不缺钱。”
“你不缺钱?”王桂香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那点钱够干啥?买斤糖都不够!我看你就是犟!等哪天被抓了,看谁来救你!”
小团子被吓得一哆嗦,鸡蛋羹洒在衣襟上。林晚秋赶紧擦干净,把儿子搂进怀里,声音冷得像冰:“我靠自己的手艺挣钱,不偷不抢,犯了哪条法?”
沈建斌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王桂香还想骂,被沈建斌瞪了一眼:“吃饭!”
饭后沈建斌去供销社,王桂香扛着锄头下地,临走前指着院角的半筐辣椒:“把这些辣椒串起来晒上,天黑前要是没晒好,你和你那小讨债鬼都别想吃饭!”
辣椒梗子硬得扎手,林晚秋串了没几串,指尖就被戳出好几个小红点。小团子蹲在旁边,用线把辣椒一个个穿起来,动作笨笨的,却很认真,时不时举着穿好的辣椒串给她看:“妈妈……看!”
“我们小团子真能干。”林晚秋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心里暖乎乎的。阳光穿过槐树叶,在辣椒串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红得像团火,看着就让人欢喜。
中午去给李嫂送衣服时,路过五金店,顾向北正蹲在门口修自行车。他穿着件军绿色的旧背心,露出结实的胳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顾同志。”林晚秋停下脚步,手里的油纸包捏得有点紧。
顾向北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看到她,他直起身,顺手拿起搭在车把上的毛巾擦汗:“送衣服?”
“嗯,给李嫂的。”她把油纸包递过去,“昨天谢谢你提醒,红袖章确实在查。”
“应该的。”顾向北接过包,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脚腕上,“崴了?”
林晚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没事,昨天劈柴火不小心。”
他没再追问,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瓶子:“这是红花油,我以前在部队用的,活血化瘀,你拿去用。”
林晚秋愣住了:“这……不用了,太贵重了。”
“不值钱。”顾向北把瓶子塞进她手里,指腹不经意间碰到她的指尖,像被火星烫了下,两人都缩回了手。他转身继续修车,声音有点不自然,“李嫂说她女儿喜欢那件荷叶边褂子,让你再做两件,要鹅黄色的。”
“好。”林晚秋攥着红花油,指尖微微发烫,“多少钱?我给你。”
“不用。”顾向北头也没抬,“算我换你一件小褂子,给我侄女穿。”
林晚秋没再推辞,轻声道了谢,转身时,脚腕的疼好像轻了些。
从李嫂的摊子回来,路过供销社,张兰正站在柜台前挑布料,见了林晚秋,故意扬着手里的的确良:“晚秋姐,你看这颜色好看不?建斌哥给我买的,说要做件新褂子。”
林晚秋没理她,径直往前走。
“哎,晚秋姐,你等等!”张兰追上来,压低声音,“我听说你跟顾向北走得挺近?你可别傻了,他就是个开五金店的个体户,哪有建斌哥体面?再说了,你还没离婚呢……”
“我的事,不用你管。”林晚秋的声音冷得像冰,快步走远了。
回到家,林晚秋把红花油倒在手心,搓热了往脚腕上抹。辛辣的味道窜进鼻子,疼得她龇牙咧嘴,却奇异地舒服。小团子蹲在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搓手,往她脚腕上呼热气:“妈妈……不疼……”
林晚秋的心瞬间软了,把儿子抱进怀里,在他额头亲了口:“我们小团子真乖。”
王桂香回来时,看到院里晒着的辣椒串,又开始骂:“串得这么稀松,是想让辣椒烂在绳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林晚秋没接话,踩着缝纫机做那件鹅黄色的荷叶边褂子。“咔哒咔哒”的声响里,王桂香的骂声好像也没那么刺耳了。
傍晚时分,赵婶来了,带来个好消息:“县城那个媳妇说你做的褂子好看,又订了四件,还说要介绍给她朋友!”
她塞给林晚秋五块钱:“这是手工费,你拿着。”
五块钱!林晚秋的手抖了抖,这是她赚到的最大一笔钱,够租半个月房子了。
“谢谢您赵婶。”她把钱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床板下的红布里。
赵婶走后,林晚秋抱着小团子坐在院里,看着天边的晚霞。脚腕的疼渐渐消了,心里却像揣了团火。
她数着红布里的钱,一共七块三毛钱。够租个小单间,再买点粮食,省着点花,能撑一个月。
一个月,足够她再做十几件衣服,攒够离开沈家的路费了。
夜深了,小团子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笑。林晚秋点亮煤油灯,拿出那块鹅黄色的布料,开始缝新的荷叶边。
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又坚定。针脚穿过布料,留下细密的褶皱,像她走过的路,曲折,却带着向上的弧度。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床板下的红布包,也照亮了她眼里的光。
她知道,离开沈家的日子,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