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约莫申时三刻,天上乌云集聚,时而传来沉闷的雷声。此时,施老板正沿着白阙山间的羊肠小道快步疾行,眼看他马上就要抵达半山腰那处茅屋所在,但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在一声炸雷紧随数声闷雷之后,斗大的雨滴瞬间砸了下来。
这处茅屋原是山里的一户猎家所有,猎家平日里若不打猎,便在此处经营,卖些热茶点心,方便进山的香客歇息。施老板甫一进来,便闻得肉香四溢,只见一个面目黝黑的中年汉子对着一只炭火铜锅,双箸上下翻飞,吃得是满头大汗。
施老板做了个揖,道:“店家,我是山下青溪镇流风居的掌柜,今日上山给一老道送酒,不期遇上了风雨,在这讨个歇处,可是方便?”
中年汉子摆了摆手,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方便方便,您请自便。”
听闻此言,施老板便找了一张方凳坐下,拭了拭额头上的雨水,拧了拧身上的湿衣。见中年汉子吃肉吃得痛快,施老板鼻头一皱,嗅了嗅,说道:“店家真会享受,这香气,可是吃的狗肉火锅?”
中年汉子放下手中筷子,嘬了口茶,道:“这位老板鼻子可真灵,这吃的什么肉都闻得出来?”
施老板打个哈哈:“我开饭庄多年,虽然不曾亲自掌勺,但是后厨里的香味可是闻清楚了十之八九。”
中年汉子笑道:“看您这一脸富态,就不是亲力亲为的主。眼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上山来了,白阙山上的道观今日闭门谢客,您这是唱的哪出?”
施老板道:“昨日山上陋观里的老道来我这打青梅酒,碰巧赶上我这的酒告罄,我答应他今日新酒来了给他送过去,但今日不巧店里的伙计又被镇上的大户雇去办酒席,一个有功夫的人都没有,就只能我自己来了。”
中年汉子又低下头,自顾自地吃起来:“你说的这老道可是叫浮云?”
施老板道:“对,正是此人。”
中年汉子又道:“我今日也找了他多时,不见踪影。你上山若是寻见了他,下山时跟我打声招呼,我有些要事找他。”
施老板朗声应道:“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只是这雨势不见尽头,我还着急赶路,店家能否借我一杆竹伞?”
“要伞是吧,且等我来找找。”中年汉子放下碗筷,砸了咂嘴,显是意犹未尽,觍着有些微撑的肚子走向后屋。不一会,中年汉子拿着一杆灰蒙蒙的纸伞走了出来,递给施老板。
“许久未用,你看看还能用不。”中年汉子道。
施老板接过伞,抖了抖上面的灰尘,撑开来打量了一番,觉得无甚大碍,便谢过店家,继续往山上行进。
此时瓢泼大雨早已过去,雨势渐缓,但仍旧绵绵密密地下个不停,山路湿滑异常。因雨势在半山茅屋处驻足了许久,此时天色比方才又黯淡了几分,为了赶在日落前下山,施老板走得愈发着急。
快到山顶之时,一座铁索桥赫然浮现眼前,横亘在两道断崖中间。铁索桥兀自在山风的鼓荡中左右摇晃,桥上或疏或密地铺着木板,有的地方看上去极为稳妥,有的地方打眼便能望见山间深壑。施老板虽在青溪镇生活了多年,但从不拜佛求仙,所以曾未登上过这白阙山,哪里知道还有如此险要之地。
施老板有些惧高,心中忐忑,但已走到了此处,过了这座桥,再行过两道山梁便能登顶,远处庙宇里的袅袅炊烟已然映入眼帘,怎肯轻而言弃。无奈之下,施老板只得硬起头皮过桥,只见他缩着脖子、横着身子,双手紧紧攥住眼前的铁索,右脚挪一步,左脚挪半步,此时铁索桥晃一下,他的心肝跟着颤两下。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施老板终于乌龟似地挪到了山崖对岸,他先是欣喜不已,庆幸这趟奈何桥可算是走完了,旋即又想到待会下山还要再来这么一遭,心中又是叫苦不迭。晃神之际,施老板不曾察觉身前的一块木板已然朽裂,脚下倏忽一空。
这一踏空,施老板右腿全部陷落下去,失了重心,加上身后缚着沉重的酒葫芦,致使右半身下冲之势无可阻挡,连带着左脚所踏足的木板也掀翻起来,左脚也失去支撑,整个人急速下坠而去。
施老板刚要大叫“我命休矣”,却发现猛地一沉之后,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悬在了半空。他抬头望去,只见酒葫芦卡在了方才左脚所踏木板与铁索之间的缝隙之上,顺势将踩空弹起的木板给压了回去,这才让自己保住了性命。
施老板心中叹道:多亏出门时缠紧了酒葫芦上的麻绳。
只是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今日又没有香客上山,山上的道士想必也不会下山,施老板悬在此处,也只是暂时保住性命而已,若是没人来救,这木板所承之力终是有限,断裂只怕也在顷刻之间。
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愁眉难解之际,施老板望见前方山道回环之处,闪出一道人影。
此人着一青紫鹤氅,身量不高,走近时发现是一少年,面皮较为白净,口鼻精巧,眉宇间尚显稚嫩,双目湛然,不染风霜之色。
施老板见有人来,慌忙喊道:“这位……道爷,敢问怎么称呼,在下性命危在旦夕,小师父若是方便,可是能快步回去喊几人来救我性命,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眼下性命忧危,施老板也顾不上其他,大词乱说一气。
少年也不着急,施施然走到铁索桥前,伫立不动,问道:“施主上山所为何事,可是给陋观的浮云道人来送酒的伙计?”
施老板赶忙应道:“正是,正是!”
少年疑惑道:“可师父说送酒的是伙计,看您这穿着打扮,不像是伙计呀。”
施老板道:“伙计们都没空,我是老板,只能亲自来了!”
少年道:“那您正是我要找的人了,浮云道人是我师父,小道道号空濛,本名杨彻。”
“既是相熟之人,快请小师父救我一救,回观里搬搬救兵!”施老板有些急不可耐,心中怨怼不已,这小道士甚是啰嗦,没看见自己命都要没了吗?
“不必了,陋观里就我和师父二人,他刚刚说让我来接应上山送酒的伙计,说是今日下雨路滑,莫要好心的施主出了差池。”杨彻说道。
“那烦请小师父去山上别的道观喊几个人来,若是身强力壮,那是再好不过!”施老板喊道。
“也不必了,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烦大家了。”说话间,杨彻脚尖轻点,身形翩然而起,越过了施老板方才踏空的地方,稳稳落在酒葫芦的所在之处。
杨彻出手如电,轻拍葫芦三下,喝道:“既是喝饱了酒,还不快快起身,尔等是仙家之器,受尽世人供养,怎能见死不救?”
听完杨彻这通没头没脑的话,施老板只觉眼前一黑,寻思这小道士是在发什么癫。
杨彻话音刚落,施老板只觉身形所缚之处涌出一股大力,将自己向上带起,肩颈处原本因悬空而勒进肉里的麻绳又陷进去几分。未及细品这勒骨之痛,施老板整个人已是直飞出去,撞在了铁索桥尽头的山坡上。
这一通天旋地转,让施老板胃中烦恶不已,趴在地上剧烈呕吐起来。直吐到白沫将尽,吐无可吐,施老板才定睛看了一眼杨彻,发现他已坐在自己身边,背着双手枕靠着酒葫芦,横架着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施老板用尽剩下的力气,拱手向杨彻做了个揖,道:“小师父,山路凶险,待会我下山之时,还请您送我一程,相助则个。”
杨彻笑道:“施主这趟上山来,也是受苦了,放心,待会我一定陪您过这铁索桥。”
施老板抿了抿嘴,道:“感激不尽。”
舒缓片刻之后,施老板觉得精神好些了,便问道:“小师父,我已经无甚大碍了,咱们继续走吧。”
杨彻点头示意,背起酒葫芦,率先在前引路。
两人转过第一道山梁,只见山间景色倏忽大变,云雾缭绕,磅礴而出,将万丈深壑填满,殊是气象万千。施老板久居山下,不曾见过这般盛景,不觉慨叹:“愿随清风去,自在浮云间。古人所咏赞之世间奇景,我今日可是见到了。”
杨彻闻言道:“施主,倒也不必如此惊奇,这山间云海景色大半是如此,无甚稀奇。”
施老板尴尬道:“啊,是嘛……这倒也是,我在这青溪镇经商多年,确是不曾上来过这白阙山,难免孤陋寡闻。仔细想想,山上历来香火鼎盛,也不知有多少常来的香客对这景色见怪不怪了……”
杨彻道:“世间熙熙攘攘,大抵逃不出权钱二字,来拜山的香客所求也多是如此,这山间的景色再好,他们也未必有心欣赏。”
乍听这话,平平无奇,但再一细品,施老板忽有醍醐灌顶之感。心里念道,方才救我,这小师父不知用了什么神奇术法驱使这葫芦,现下听他这番言语更觉超凡脱俗,必是世外高人。
忆起方才脱险,施老板好奇心大盛,问道:“小师父,方才你救我的时候,好像对着葫芦念了几句咒语,当时我身处险境,也没太听清楚,不知这其中有什么玄奇之处?”
杨彻闻言,背过身来,用手拍得背后的酒葫芦咣当作响,笑道:“也无甚稀奇,陋观里除了我和师父二人,还有这只海量的葫芦,但凡是给它喂饱了酒,拍它三下,它便能圆你一个愿望。”
施老板眼睛顿时睁得浑圆,放出光来,急道:“若是我想要黄金万两,它也能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