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将军府侧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一阵声响。车厢内，一片寂静。
碧珠跪坐在软垫上，一路上，她的视线就没离开过苏糯。她家小姐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可碧珠知道，小姐没睡。那张还带着几分丰腴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只有一种风雨过后的沉静。
今日在马场，小姐驯服烈马的那一幕，涌进了所有人的脑子里。碧珠现在想起来，心口还一阵阵地狂跳。那已经不是胆识可以形容，那是一种由内而外，让人不敢直视的力量。
苏糯的身体确实累到了极点。脱力后的酸软感，从每一条肌理深处泛上来。但她的五感却异常清晰，龟息诀的内息在五脏六腑间缓慢游走，一点点修复着透支的体力。
车停稳，进了院落。
苏糯刚踏下马车，脚步就停住了。
院中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林清彦一身青衣，背手而立，他正仰头看着头顶交错的枝桠，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柔和。
但他站在那，整个院子的气场就不一样了。
“小姐……”碧珠跟在后面，也看见了林清彦，小声地唤了一句。
“去备药浴，今天的药，加倍。”苏糯的声音有些哑，是力竭后的表现。
“是。”碧珠不敢多问，低着头快步进了屋。
院中只剩下苏糯和林清彦。
“今日一见，才知大小姐深藏不露。”林清彦转过身，视线落在她身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多了一些探究。
“运气好而已。”苏糯走到石桌边，提起冷掉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灌下。凉茶入喉，总算压下了胸口那股火烧火燎的疲惫。
林清彦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没有半句废话，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推到她面前。
苏糯抬眼。
“秦婉儿那个侍女用来刺马的针，我捡到了。”林清彦打开盒子，动作很轻。
盒内的丝绒上，躺着一枚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针，针尖上，泛着一点幽幽的蓝色。
“针上有惊风散，牲畜沾之即狂。秦婉儿是想让你死。”他陈述着事实，声音没有起伏。
“她想我死，我偏不死。”苏糯的语气也一样平淡。她伸手捏起那根针，凑到鼻端。一股辛辣又带着点腥气的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在这股味道之下，还藏着另一股她再熟悉不过的香气。
“上面有苏芊芊的若兰香。”苏糯把针丢回盒子里，盖上盖子。“这针，是苏芊芊给那个侍女的。”
林清彦端坐的身形，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他盯着苏糯，像是在重新认识眼前这个人。他能验出毒，是凭医理。而她，仅凭一丝混杂的香气，便能直指出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后，他站起身。
“大小姐，跟我来。”
苏糯跟着他进了房间。
林清彦的卧房陈设极简，桌椅床榻之外，便是满屋的书。他走到一面墙前，伸手在书架上按动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书架从中断开，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
“这里，才是我真正的药房。”林清彦回头，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暗道尽头，是一间宽敞的地下石室。数百个白瓷药瓶整齐地码在架子上，用朱砂小楷标注着药名。石室正中，立着一座半人高的青铜药鼎，鼎身斑驳，刻着云雷纹。
这里的药香，比外面更纯粹，也更清冽。
“我并非将军府的供奉。”林清彦走到药鼎旁，手掌贴上冰冷的鼎身，声音里带着一股被岁月尘封的痛楚，“我本是江南杏淑林家的长孙，林清彦。”
江南杏淑林家。
这几个字，让苏糯脑中一些属于原主的、模糊的记忆浮现出来。十几年前名动天下的医药世家，后来满门覆灭，销声匿迹。
“十五年前，林家一百七十三口，一夜之间，全部暴毙。”林清彦的声音很稳，但苏糯能看到，他贴着药鼎的手，指节用力到紧掐。
“都说是我祖父炼药走火入魔，毒杀了全家。只有我，因在山中学艺，逃过一劫。”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温润的眸子里，只剩下冰冷的恨意。“我回到家，看到的是满院的尸首，他们身上没有伤，就像睡着了一样。官府只说是疫病，草草结案。”
“我不信。”他走到一个架子前，从最顶层取下一个漆黑的玉瓶，放在石桌上。“我偷回祖父的手记，花了十年，才查到真相。”
“他们中的毒，叫浮屠梦。”
“此毒无色无味，可入酒菜，可制熏香。中毒初期，人不会有任何不适，反而精神抖擞，胃口大开，身体也会迅速发胖。旁人看来，只是心宽体胖的富贵之相。”
苏糯的呼吸顿住了。
“中期，毒素侵入五脏，堵塞经脉，人会变得懒惰嗜睡，神志不清。到了最后，毒素攻心，便会在睡梦中死去，没有半点痛苦。就像做了一场长久的梦，再也醒不过来。”
林清彦转头看向苏糯，一字一顿。
“大小姐，你中的毒，与我林家满门所中之毒，是同一种东西。只是给你下毒的人，要么是学艺不精，要么是故意为之。他不想让你死得太快，他只想让你变成一个又胖又蠢的废物，在所有人的嘲笑和羞辱里，被这副身体活活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