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万米海底的顽石,冰冷、沉重、无边无际。只有一点尖锐的刺痛,如同海底火山间歇喷发的熔岩,固执地灼烧着袁其修麻木的神经末梢,试图将他从这片死寂的深渊里拽出来。
那痛感源自后颈。一枚冰冷的异物,深深楔入骨缝,像一枚来自极寒之地的种子,根系贪婪地蔓延,汲取着他磅礴的生命力,释放出冻结一切的阴寒。沧溟劲,那浩瀚如渊、奔腾不息的力量,此刻被死死锁在丹田深处,如同被冰封的怒海,空余惊涛拍岸的回响在意识深处震荡,却掀不起半分波澜。
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尝试掀开,都耗费着残存的意志。视野里先是模糊的黑暗,接着,是摇曳的、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杂了无数种奇异香料的味道——干燥的、辛辣的、甜腻的、腐朽的——层层叠叠,无孔不入,霸道地钻进鼻腔,刺激着他昏沉的大脑。这绝不是帆船酒店那用金钱精心调配的空气。
他动了动手指,指腹传来粗粝麻袋的触感。身体被某种坚韧的绳索紧紧捆缚着,勒进肌肉,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后颈针孔处传来的、深入骨髓的寒痛。
这里……像是个仓库?巨大的空间,高耸的穹顶隐没在昏暗的光线之外,只有几盏悬挂在高处的、功率不足的灯泡,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斑,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巨大麻袋和木箱的轮廓。那些浓烈的、仿佛来自世界尽头的香料气味,正是从这些堆积物中散发出来。空气滞重,带着尘埃和岁月沉淀的霉味。
昏暗中,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一只倒扣的木箱上,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什么。纤细的背影,深灰色的劲装,束起的发髻。木子荷。
袁其修闭了闭眼,将最后一丝昏沉强行压下。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黑暗中苏醒的猎豹,无声地锁定那个背影。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转动被捆缚在身后的手腕。绳索坚韧异常,显然是特制的,深深勒入皮肉。他屏住呼吸,调动起那被阴寒金针死死压制的沧溟劲。丹田深处,那被冰封的怒海只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悸动,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强行冲击,只会引来更剧烈的反噬和那女人更警惕的压制。
他需要时间,需要契机。
目光在昏暗中锐利地扫视。手腕被粗糙的绳索反复摩擦,皮肤火辣辣地疼。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昏黄灯光的反光——就在他紧握的拳头边缘,绳索与手腕皮肤的夹缝间。
一丝暗红。
袁其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
那颜色……红得沉郁,红得惊心。即使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带着时光沉淀的血色,直刺灵魂!
他猛地低头,用尽全身力气,将被绳索勒紧的手腕艰难地翻转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那抹暗红,终于清晰地暴露在他眼前——是半颗珠子!一颗被坚韧绳索勒着,深深嵌入他手腕皮肉里的红珊瑚珠子!它并非完整,边缘带着磕碰的旧痕,像是从一串完整的手链上硬生生崩落下来的。珠子表面温润,内里仿佛凝固着火焰,在昏暗中幽幽流转着血色的光泽。
这珠子……这红……
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闸门,被这抹血色轰然撞开!无数的碎片带着尖锐的呼啸涌入脑海——母亲苍白却温柔的脸,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小木盒里取出那串宝贝般的红珊瑚手串,在灯下细细摩挲,眼中含着水光,低声对他说:“修儿,这是你外公留下的念想,是我们木家……唯一的根了……”那串手链,珠子颗颗圆润饱满,颜色深红如凝固的鸽血,和他腕间这半颗,一模一样!后来……血案之后,母亲的遗物连同那串手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那场血雨腥风彻底吞噬……
木家?!
木子荷?!
一个惊雷般的名字,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疑问,狠狠劈进袁其修的脑海!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双眸死死钉在木子荷的背影上,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几乎要穿透她的脊梁!
是她!这半颗珠子,这红珊瑚……她腕间那串灼目的红!她是木家的人?!母亲的……亲族?!
那她口中的“债”……二十年前的秘钥血案……父亲……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巨大的冲击和滔天的疑问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被欺骗、被利用、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世之谜搅动起的狂涛,混合着二十年积压的悲愤与此刻被囚禁的屈辱,轰然爆发!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之气,如同被点燃的火山岩浆,猛地冲破了体内那金针寒气的压制!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袁其修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捆缚着他的特制绳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他全身的肌肉在这一刻贲张欲裂,青筋如同虬龙般在皮肤下暴起,被压制到极限的沧溟劲,竟在这极端情绪的引爆下,硬生生冲开了后颈金针寒气的一丝缝隙!
木子荷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猛地转身!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剧烈的惊愕。她看到了袁其修充血的、燃烧着疯狂火焰的双眼,看到了他因极度用力而扭曲的面容,更看到了他手腕上,绳索勒入皮肉间,那半颗在昏暗光线下幽幽泛着血光的红珊瑚珠子!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抹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震动的情绪,如同闪电般撕裂了她脸上那层万年冰封的面具!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按住自己腕间那串同样殷红的珊瑚珠。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
袁其修等的就是这个!体内那被引爆的、狂暴的沧溟劲,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那枚幽蓝金针制造的寒冰牢笼!肌肉在极限的绷紧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坚韧的特制绳索应声崩断数根!
“吼——!”
一声真正的怒吼,带着破笼而出的狂猛气势,震得仓库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袁其修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洪荒巨兽,带着一股毁灭性的飓风,朝着因惊愕而失神的木子荷猛扑过去!速度快得只在昏黄的光线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周身弥漫着淡蓝色的、狂暴未驯的劲气,如同失控的海啸,将堆积在旁的香料麻袋冲击得翻滚倾倒,浓烈刺鼻的粉末弥漫开来!
木子荷瞬间回神,冰封的眼底寒光大盛!惊愕被更深的冰冷和决绝取代。面对袁其修这挟裹着滔天怒火与狂暴力量、如同人形凶兽般的扑击,她没有丝毫退避的意思!
纤腰一拧,足尖在倒扣的木箱上猛地一点,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迎着袁其修的扑击之势不退反进!不是硬撼,而是极致的卸力与借力打力!她的动作快到了极致,带着一种与袁其修的狂暴截然相反的、精妙入微的韵律感。
两人身影在弥漫的香料粉尘中瞬间交错!
袁其修饱含沧溟劲的巨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拍向木子荷的肩胛!这一掌,足以开碑裂石!
木子荷身体却在掌风及体的刹那,如同水中的游鱼,不可思议地扭出一个违反人体极限的角度。袁其修那足以崩碎岩石的狂暴掌力,竟有大半被她这诡异的卸力身法引偏,擦着她肩头的衣料掠过,只带起一声裂帛轻响。而她那只戴着红珊瑚手串的右手,却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间不容发之际,带着数道细微却致命的金芒,精准无比地刺向袁其修因发力而暴露出的数处大穴——曲池、肩井、膻中!快!准!狠!角度刁钻至极!
“嗤!嗤嗤!”
细微的破空声几乎被袁其修狂暴的劲风掩盖。袁其修瞳孔一缩,强行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刺向膻中要害的一针,但左臂曲池穴和右肩井穴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两枚冰冷的金针,已经没入皮肉!
一股强烈的酸麻感瞬间沿着手臂经络蔓延而上!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疯狂噬咬着他的力量!他拍出的右掌劲力顿时一滞!
“沧溟劲?不过如此!”木子荷冰冷的声音在咫尺间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她身形如鬼魅般再次贴近,指间金芒再现,这一次,目标直指袁其修胸前要穴!她的动作更快,更狠!金针划破空气,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
被金针刺穴的剧痛和酸麻彻底点燃了袁其修骨子里的凶性!那半颗红珊瑚珠子带来的滔天疑问和眼前这女人冷酷无情的截脉杀招,如同滚油浇进了烈火!理智的堤坝在狂怒的冲击下彻底崩塌!
“闭嘴!”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震得仓库嗡嗡作响!袁其修无视了胸前袭来的致命金针,在木子荷因他这悍不畏死的反应而动作出现一丝极其细微迟滞的刹那,他那肌肉虬结、青筋暴起的左臂,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怒龙,带着残留的、狂暴未尽的沧溟劲,猛地挥出!
不是攻击,而是……禁锢!
粗壮的手臂带着千钧之力,闪电般环过木子荷纤细却充满爆发力的腰肢,如同钢铁浇筑的巨钳,狠狠将她箍向自己滚烫的胸膛!另一只刚刚被刺中、酸麻未消的右手,则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猛地扣住了她那只正欲再次发射金针的皓腕!
力量与技巧的巅峰对撞!木子荷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惊骇!她从未想过袁其修在受制于金针截脉的情况下,竟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和如此……野蛮的打法!她的截脉金针精妙绝伦,专破内家罡气,却对这种纯粹肉体力量的野蛮禁锢有种瞬间的措手不及!
“放开!”她厉叱一声,身体如同滑腻的泥鳅般剧烈挣扎扭动,被扣住的手腕更是爆发出惊人的寸劲,试图挣脱钳制。指间捏着的金针,毫不犹豫地刺向袁其修扣住她手腕的手臂内侧!
冰冷的刺痛再次传来,伴随着更强烈的麻痹感。但袁其修那双充血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他不仅没有松手,反而将怀中剧烈挣扎的身体箍得更紧!两人身体紧紧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剧烈的心跳、滚烫的体温和因愤怒而急促的呼吸。
浓烈的香料粉尘在他们身边弥漫、旋转。木子荷那张冰雕玉琢般的面孔近在咫尺,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袁其修的眼底。冰冷、愤怒、惊愕,还有一丝……被这野蛮侵犯激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混合着仓库里浓烈的香料味,形成一种奇异而危险的氛围。
那半颗嵌在他皮肉里的红珊瑚珠子,此刻仿佛燃烧起来,滚烫地灼烧着他的手腕,也灼烧着他混乱狂暴的神经。
“木家……红珊瑚……”袁其修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块,带着滚烫的怒意和巨大的质问,狠狠砸向木子荷,“你到底是谁?!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说——!”
最后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在狂怒和那血色珊瑚珠带来的巨大冲击驱使下,在一种近乎毁灭和证明的混乱本能中,袁其修猛地低下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狂暴的气息,狠狠攫住了木子荷因惊怒而微微张开的、冰冷的唇!
不是吻。是撕咬,是烙印,是愤怒与困惑交织的火山爆发,是对抗也是索取!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不容反抗的蛮横力量!
木子荷的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致!冰封的眼底深处,那一直被强行压制的、如同熔岩般翻滚的烈焰,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惊愕、羞愤、被亵渎的滔天怒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震颤……所有情绪轰然炸开,将她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炸得粉碎!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泣音的呜咽从她被强行封堵的唇间溢出。身体的挣扎瞬间达到了顶峰!被袁其修死死扣住的那只手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指间那枚一直蓄势待发的、最为粗短、通体闪烁着幽蓝寒芒的特制金针,在极致的屈辱和愤怒驱动下,带着她毕生所学的狠辣与决绝,不再有任何保留,如同毒龙出洞,狠狠刺向袁其修紧箍着她腰肢的左臂内侧!
位置,腋下极泉穴!
“噗!”
金针刺入皮肉的闷响,在死寂的仓库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百倍、阴寒千倍的恐怖气息,如同瞬间爆开的万年玄冰风暴,顺着那根幽蓝的金针,疯狂地涌入袁其修的经络!所过之处,奔腾的血液仿佛被冻结,狂野的肌肉瞬间僵硬,连狂暴的沧溟劲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被这股极致的阴寒强行镇压、凝固!
袁其修全身猛地一僵!箍紧木子荷腰肢的手臂,力量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他扣住她手腕的右手,五指也不由自主地松开。那带着血腥味的、狂暴的掠夺,戛然而止。
木子荷如同受惊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一个堆叠的香料麻袋上,才勉强稳住身形。她的嘴唇红肿,甚至带着一丝被咬破的血痕,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冰封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死死地盯着僵立在原地的袁其修,里面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冰冷的杀机,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撕开伪装后的狼狈与惊惶。
袁其修僵立着,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雕塑。左臂内侧,那枚幽蓝的金针只余下一点微小的针尾,深入骨髓的寒痛如同无数冰针在体内疯狂穿刺。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半颗红珊瑚珠子,依旧深深嵌在皮肉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泛着血色的光。像一道未解的诅咒,一个滴血的问号。
仓库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浓烈呛人的香料粉尘中交织、碰撞,如同两头受伤的困兽,在黑暗中舔舐着伤口,酝酿着下一场更加惨烈的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