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翻卷而下,吹得仓契堂前的布旗猎猎作响。
晨光刚破,神农村口便站满了人,妇工社的姑娘们端着刚缝好的布袋,小豆包和喜子在人群中踮着脚往前看,郑三娘一身新布衣,抱着账册站在最前排,连李铁匠也难得地剃了胡茬,衣襟一板一眼。
林晚烟站在队前,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肩上披着亲手染过的石青麻布短披风,衣角一角绣着“仓”字。她背着包,手里提着“田魂册”,脚下踩着的,是这个村从前的“死地”。
如今,万物将起。
“晚烟。”郑三娘走上前,将手中一只小麻布包递给她,“上京路远,这是你娘以前留下的干粮袋,里头塞了两样咱们妇工社新制的‘咸糕干’和‘酱心糯块’,能顶饿。”
“郑婶……”林晚烟接过袋子,鼻头一酸,扯着笑,“我去又不是打仗,怎么送得跟辞老别亲似的?”
“你这次,是要带着‘仓魂制’进县进府的!”郑三娘捏了捏她的手臂,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你带的不只是咱桃源村,是三县这几百条命的口粮。”
“我知道。”林晚烟低头看向田魂册,语气轻却坚定,“我一定把话说清,把账说明,让他们知道,百姓的田,不是笑话。”
身后,仓契堂的红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砚之穿一身月白长衫,自门内而出。他神色如常,步履稳重,手中执着一卷郡吏手令,行至林晚烟身侧:“郡衙差车已在村东脚,刻后即发。”
他抬眼看向围观众人,轻声道:“村事暂由社契暂代轮议,每日交由仓契堂副使记档,一旦有异动,传书三封直递郡署。”
“好咧!”人群中有人大声应下。
“沈先生放心,我们替晚烟守好家。”
“仓契在,咱神农就不怕!”
林晚烟朝众人行了一礼,转身跨步,走入村道。
风自村头吹来,将田地上那面“丰田制”旗帜扬得高高的。她肩上的包随着步伐一颠一颠,却稳得很,像极了她心里的一个信念——
不是去求,而是去讲。
不是去献,而是去争。
这一次,她要把这仓魂制度,摆在堂上。
离村的马车由郡府官差亲送,一行四人,林晚烟、沈砚之、小豆包与“仓契副使”程老丁一同随行。
马车过林岭、穿溪渡,正行至第二程驿站处,天色才破正午。
车内,林晚烟正拿着“仓魂六问”的副本逐字校对,唇角抿紧,神情一派严肃。
“你再抄一遍做什么?”沈砚之一手托腮,靠在车窗边微闭双目,“不都是你背得倒的。”
“上堂讲字不能含糊。”林晚烟没抬头,“仓魂六问本是你写的,我怕他们读不懂,提前润色成口白文稿。”
她指着其中一条:“比如这个——‘田与民之属契,民受田之权而偿之责’。这话你写得好,书香气重,但要是让村里大娘听,十有八九打瞌睡。”
“我不反对你润色。”沈砚之淡声,“只是你确实不必像上刑场。”
林晚烟合上纸,轻笑:“你放心,我还没怕过什么县堂郡堂,怕的是——没人听得懂。”
“所以要让他们听懂。”
沈砚之转过头,眼中带了点光,“布票布制若真要活,不靠你能说,而要靠他们愿信。信,不是嘴上听你说得响,而是能从你饭碗里吃出点盼头来。”
林晚烟点头,低声重复:“从饭碗里吃出盼头。”
“——这才是制度之魂。”沈砚之道。
入郡第一晚,四人被安置在东郡郊外驿馆。
天黑前,小豆包蹿进外院被猫抓了一爪子,捂着手哇哇叫地跑回来,程老丁从厨房找了些草药给他敷上,嘴里念叨着:“你这孩子走哪儿都作妖……”
“不是我!”小豆包急得跺脚,“是它先蹲我饭团的!”
屋内众人笑作一团。
林晚烟坐在屋外石阶上,一边听笑声一边翻看田魂册。
夜色深了些,她忽听沈砚之低声道:“你发现没?今日随队的郡吏中,有人戴了‘安南纹章’。”
林晚烟一顿:“那是什么?”
“是南边旧贵族的残余徽标。”沈砚之声音不高,目光却沉得很,“能出现在郡衙的人身上……说明朝中可能已有不同声音。”
“是反对我们制的人?”
“未必明确反对。”沈砚之看向远方,“但至少,是在观察。”
“那更要我们说得清,做得稳。”林晚烟拢了拢披风,嗓音很轻,却不含一丝惧意。
她知道,有人要盯着他们进堂,她也要让那“堂”听得见村田的声音。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群人的命,是一套可传的制,是一条能走的路。
这天夜里,她把“仓魂六问”的草案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页边角都起了毛。
沈砚之没有劝,只在她临睡前,将一方精致的木质书印递了过来。
“这是?”
“你进堂,要用自己的印。”
“我还没官籍。”
“那便先有个‘仓魂之主’的名头。”
林晚烟望着那枚木印,沉默半晌,忽然轻笑:“你可真会哄人。”
沈砚之转身,语气淡淡:“我只是不想让你,把你写的东西交到他们手里时,用别人的名字。”
—
第二日,郡议设在郡中书堂。堂前立旗三面,案前铺席十二排,中央案上空置,待神农代表入座。
林晚烟提印走入书堂时,厅上已坐了十余名郡署主事,个个身着郡袍,眼神各异。
她神情镇定,步伐不疾不徐,最后站在中央帘下。
“你便是林晚烟?”一位穿紫边袍的官员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试探。
“是。”林晚烟抬头,声音不高却清晰,“仓契主签,仓魂布制,皆为我手中所立。”
“你一村之妇,怎敢设制?”
“我不敢设制,只敢问一句:田若不归于用,仓若不归于人,那粮归何处?”
大厅一时安静。
林晚烟朝前踏了一步,将手中的“仓魂六问”摊在案前。
她低声开口:
“今日我不来献法,我是来请问。”
“田契可依?”
“布票可兑?”
“民仓可记?”
“地权可议?”
“账契可查?”
“法外有魂,魂归何处?”
她一字一句,不快不慢,像雨落田埂,缓缓入土。
厅上一位老吏咳了一声,冷笑道:“你这说话,倒比书生还有章法。”
“多谢。”林晚烟扬唇,“我也读过些章法。”
人群轻哂。
唯独沈砚之,静静坐在席后,用袖掩了半边面庞,手中却缓缓握紧。
——林晚烟第一次站上官堂,她没有讲“理”,没有先讲“利”,她讲的是“魂”。
一个敢于讲“魂”的农女,才是真正敢于抗衡“法”的人。
而这一场“试锋”,才刚刚开始。
厅中一片寂静。
直到那名着郡衙官袍、唇髭利索的中年吏员清咳一声,才打破凝滞。
“林晚烟,”他眯起眼,声音沉稳,“你方才所言‘布票对契、契归信责’,听着倒有几分章法,但你可曾想过,若旁村仿此而行,稍有贪人借此敛利,如何制止?再若你村布票流出本地,一票几兑,粮与工可控否?”
这话一出,厅中几位郡吏互视了一眼,明显都在等她答不上来。
沈砚之坐在厅边靠外的位置,手中执着一册随笔,眉眼不动,唯独指节处轻扣三下,似在为林晚烟默数答话时限。
林晚烟却不紧不慢,将桌上一块老竹雕牌往前一推。
那是神农村方才送来的“仓魂册”样本,厚不过一指,却标着编号、契主、布票流向、兑工情况,以及“信义星”等第。
“各位老爷,”她笑道,“我们仓制讲契、也讲信。你说一票几兑,那就得看这布票是谁发的,谁签的,兑的工是谁干的。”
她手指翻页,指着其中一张记录:“这是北阳村李家,投契三分,得布票两张,一兑春耕土工,一兑秋收分粮。若他私下转售,布票未在‘仓魂册’内匹配,就无法回仓兑米,谁买了也只能拿回家贴墙。”
“你说票会乱流?我们用纸,却也识纸。我们票上有水线、有签绳、有票主印手印,还刻了油灰押签,票票入册对人。若有人能仿出一模一样的‘神农布票’,那他不如直接进京刻钱。”
堂中传来一阵轻笑声,却被吏员一拍惊木压了下去。
“巧嘴。”他冷哼一声,却也没再言语。
林晚烟却乘势又道:“我们神农不怕人学,怕的是学得不全。”
“怕只取表皮票契制度,却不讲仓内田工以信立身,不讲谁拿了布票就得干工、谁兑了米就要上名,若不讲这些,只拿布票去糊口敛利,那不是我们‘丰田制’,那是胡票、鬼契、贼仓。”
她目光扫向厅上诸人,语声缓缓:“仓魂六问,不只问田、问人、问工,还得问天时,问地理,问乡里共信。若脱离了这一整套,光想拿个布票出去‘仿制度’,只怕三季之后,荒的不只是田,还有心。”
这一番话说得又平又淡,却在场中引起一丝波动。
沈砚之偏头望她一眼,目光中似有一线暗光浮动。
正厅中,有郡署正判官员轻咳一声,压了压手:
“此‘仓魂制’固然新异,然究竟未经堂规之审。此制若行广泛,尚需三县勘验。”
他顿了顿,道:“本府意欲设‘仓魂三镇试署’,三镇各开一户仓,一季之内逐项记录布票流向、兑工工单、田亩分值与民间信评,再以结果进呈。”
“你神农村若应此三试,愿否?”
厅上人皆屏息。
林晚烟却缓缓笑了。
“愿试。”她清声道,“只请三件事为凭。”
“其一,此制仍以‘契主自治’为本,不得中途由官夺主名。”
“其二,仓契与布票之文印、物式、签印,仍由神农刻制,三镇不得私改。”
“其三,凡三季内有试者,若成则得以续三季再审,若败则自撤仓归民。”
她说着,拱手,“愿以此,试一‘丰田’,应一‘仓魂’。”
此言一出,大堂外传来微微风动,厅中纸灯忽而摇曳了一下,像是山雨欲来。
而就在此时,角落坐着的一位身披灰袍、身形消瘦的老者忽而抬眼,目光透过一层薄影望向沈砚之。
沈砚之似有所觉,翻书的动作微顿。
那老者唇边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手中笔锋一转,在文案纸角轻轻写下一行字:
“笔法南堂,印文旧制。此子何来?”
纸页被风一吹,拂至一侧,落在另一名蓝衫吏员手下。
而那吏员一眼看去,眉头轻动,将纸压入袖中,悄然起身离席。
林晚烟未察异动,她只注意到堂上主事官落笔判文,朱笔一钩,公印落下——
“准神农制入‘丰田试法三镇’,限三月,记入郡试案卷,照册行事。”
她低头一礼,身后众人同拜。
至此,仓魂制,第一步正式入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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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郡堂那一刻,桃源村的众人皆如释重负。
郑三娘在阶上就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我娘诶,方才我都听不懂你说啥,只觉得你一句一句像把刀,往人心口上剜——”
“你那是没读书。”林晚烟回过身,笑容浅淡,“但你有良心,有正气,管你读不读书,一听就知道我们说的是真。”
“就你嘴甜。”郑三娘掐她一下,忽然低声问,“哎……那个……你真不打算让官家管仓啊?”
林晚烟眨眨眼:“你说官家愿帮忙收布、记工、兑粮吗?”
“……我不晓得。”郑三娘挠头。
“那要是有官家趁着我们忙,顺手把契主名字换成他自己家的,你说村里老百姓会告他不?”
“那敢情不敢!”
“所以咯。”林晚烟伸了个懒腰,语气松快却字字清晰,“我不怕有人帮我种田,我怕有人趁我不看,把田变成他的。”
说罢,她一脚踢在台阶边一块小石头上,石头“咚”一声滚落在朝阳中,带起一小圈浮尘。
沈砚之走在她身后,看着那滚落的石子,指间却攥紧了那页被风吹落的纸条残角。
那残角上字迹微现,笔风极熟——他小时曾在王府书院学过半年,这正是南陵王府所用“回钩藏锋”的印文落笔法。
他低声一笑,眉眼低垂:“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