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井(二十二)(1 / 1)

七人坐在雪地中,彼此互望,表情各异。

衣服破烂、脸上都是烟尘,腿上或胳膊上还带着裂伤、烧痕。

风雪从山坳间吹过,带着青草味和现代煤尘特有的“轻度污染感”——那是不是1938年的味道。

乔磊眯着眼看向四周,低声道:“这里不是三号井……地形、山向、通风塔的角度全变了。”

张芳盯着远处一道红白相间的水泥建筑,半晌后道:“我看见高压线塔了……?”

刘小利皱眉挠头:“可我们昨晚还在鬼子面前生死乱斗,现在一睁眼,满地积雪?”

陈树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喃喃:“不可能是做梦……我这里还有枪托砸出来的瘀青……”

王昭握着乔伊的吊坠,看了大家一眼,声音缓缓:“我们还活着。”

“不是幻觉。我们……还真活着。”张芳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斜擦的伤,还在流血。

陈树摸了摸自己口袋:“‘树一号’芯片都碎成两半了……可我居然还能动。”

乔伊的目光缓缓扫向远方。

远处是塌陷的矿山口,地形已然不同,但在雪地之下,依稀可见那片属于三号井的废墟轮廓。

她忽然喃喃:“但我们怎么到这儿了?”

七人面面相觑。

他们不再在三号井下,也不再在1938年。

他们都还带着伤,带着血,带着最后一刻广播的回响。

乔磊点了一下人数,七个。他眼皮一沉,松了口气,忽地躺进雪地里,呼出的白雾在寒风中很快消散。他累了,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

雪花打在他睫毛上,他却懒得睁眼。仿佛这一刻,比起追索真相,他更需要的是一场彻底的休息。

忽然,刘小利像是被什么电到了一样,从原地弹了起来。他低头掏了掏口袋,手指触到一块冰凉的东西——山田丽子的玉佩。

“丽子……”他低声喊了一句,随即四处张望,眼神慌乱,像被抽走了魂。他朝着空旷的雪原跑去,脚步杂乱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断裂的痕迹。

“丽子!——丽子!!!”

雪地上只有他的呼喊声,被风裹住、被山回音拖长,像是在喊一个再也无法回应的人。

王昭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追着不可能的身影奔跑,眼神复杂。那一刻,她的眉眼终于松动了一点,心中升起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意。

乔伊看了一眼手腕,井下失灵的表针此刻已经恢复转动,这是Ω场稳定的征兆,也是另一个结论的印证。

“山田丽子没有被锚定,”乔伊开口道,“她就不可能出现在这个2001年。”

张芳的声音忽然从她身后传来:“乔伊,只有被‘锚定’的人或物,才可以穿越时间吗?”

乔伊缓缓点头:“差不多。锚定的原理是‘承诺’,任何与你命运强绑定的东西,会自动获得穿越权限。但凡不相关的——都会被时间排斥。”

就在这时,远处矿井方向的雪幕中,两个人影晃了一下。

“那边是什么?”陈树警觉地抬起头。

所有人顺着他的方向望去。

远处的两道身影正缓慢后退,身上握着什么东西,在微微泛光。

“是那俩歹徒!”张芳神情紧绷,“他们手里拿着的是——Ω装置!!”

那东西的光辉在雪中闪了一下。冷蓝色的弧线缓慢旋转,像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脉动。那种光,除了Ω,没有别的东西。

“追吗?”马星遥咬牙撑起身体,却因腿伤剧烈刺痛,一下又跌坐回雪地。

“别勉强。”乔磊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干脆。

他望着那两个身影消失的方向,呼了口气,仿佛那团雾气里裹着太多说不出口的遗憾:“算了,追不上了——他们上了摩托。”

一阵突如其来的引擎声随即传来,在空旷山谷间炸开,像是在嘲讽这支早已疲惫的队伍。

没人说话。

刘小利跑了几圈,筋疲力尽,终于倒在雪地上,大口喘着气,嘴里还不忘嘟囔:“丽子……丽子……你到底在哪啊……”他声音发哑,眼神却仍倔强地盯着远方,像不肯承认自己找不到一样。

张芳蹲在一块雪干石地上,小心翼翼地从防水包里取出从井下带出的物品:那本被煤灰染黄的山田光彦日记、几封旧矿工的信件,还有一张刻着编号的铁牌。她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某种濒危文物,又像是在温柔安慰一段被时间碾碎的生命痕迹。

她正要将这些妥善装进背包时,忽然发现录音笔外壳摔裂了,液晶屏一片黑。她沉默了一下,试着按下开关,毫无反应。

“……报废了。”她叹了口气,却没有沮丧太久,迅速检查其余设备是否完好。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坡道上方传来,打破了这片雪地的寂静。

所有人条件反射地转头望去。

一个穿着桐山矿业公司旧制式工服的青年正快步从坡后走来,肩上斜挎着老式装备包,头上戴着黄色安全帽,对讲机挂在胸口,正断断续续地传来沙哑的通话声。

“……北区通风管线恢复了,今晚先别进……不对,这边有情况——”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近,看见雪地上七人瘫坐或倒卧、装备狼藉、神色疲惫的模样,顿时一愣,步伐不由自主加快了几分。

“哎,你们这是怎么搞的?!”他边跑边喊,“昨晚二号井口不是爆炸了吗?我值后勤,今天早上才上来的!听说是瓦斯泄漏,主井提前关了电网……还以为没人进井了!”

他终于跑到众人面前,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张年轻而困惑的脸。

“你们是被震波扫出来的?这里是安全区外啊!你们怎么从南侧出来的?”

乔磊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沉声问:

“……你说什么?二号井爆炸?”

青年一愣:“你们不知道吗?刚才那么大的爆炸声没听见?”

气氛骤然凝固。

风掠过雪地,扬起一阵细碎的雪屑,在七人的身旁轻轻打旋。

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每个人眼中都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震撼。

乔磊先回过神,勉强一笑:“我们……我们应该是被冲出来的。”

青年点点头,没多想。

“医疗队就在前头应急站,快起来吧,样子挺惨的,先处理伤。”

他一边说,一边扶起乔磊,又喊了一声:“哎!后面有人没?这里有七个矿工,衣服都破了,像是从井下被冲上来的!”

后方有人回应。

乔伊轻声对其余六人说:“先别问,也别多说……先离开这里,听他们怎么讲。”

张芳、马星遥、刘小利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点头。

七人互相搀扶着,缓缓起身,跟着那位青年矿工,一步步走向下坡。

王昭回头看了一眼山坡——那片她醒来的地方。

风雪中,早已看不见矿井爆炸的痕迹。

可她知道,那个地方曾埋着一个世界的残骸。

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广播手柄——依旧握着。

她没放。

哪怕他们已经“回来了”。

哪怕这个世界已经说:

“昨晚只有轻伤。”

她知道,那不是梦。

也许,从来没有人会记得他们去过哪里。

但她会。

他们,会。

【桐山煤矿·医院·急救室】

七人被搀扶着送进了桐山医院急诊通道,个个灰头土脸、神色恍惚,裹着雪、带着煤灰,像是从某个世纪老井里直接爬出来的幽灵小队。

他们的表情麻木,步伐踉跄,每一个人都带着非现实世界的沉重——可他们谁都说不出,到底“来自哪儿”。

值班护士刚端着热水杯转身,一眼看见这七人时,动作猛地一顿。

她惊得差点把杯子摔了。

王昭一身破棉袄,右手死死握着一根锈迹斑斑的广播手柄,金属外壳发黑,布线已经开花,像从废墟中捡出来的遗物。

陈树脸上的煤灰像是刷上去的一层锅底灰,抱在怀里的“树一号”只剩一块焦黑外壳,边缘还泛着熔化后的弧线,就像刚从爆炸现场拖出来。

张芳神情木然,手臂上的绷带血水还没干透,却死死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包外面一角露出泛黄的信纸和残破的身份卡片,像是考古队抢救文物归来。

护士眨了几下眼,终于憋出一句:“……你们这是……cosplay现场出事故了??”

她上下打量几人,语气里透着掩不住的荒诞与滑稽感:“这风格也太复古了……二战吗?抗战题材?”

另一名护士凑过来,看到王昭手中的广播手柄,调侃道:“哇塞,那话筒太逼真了吧!拍广播剧这么拼?”

“还有这位兄弟,”她指着陈树,“抱着烧焦的电饭锅芯子吗?真讲道理啊!道具组牛啊!”

走廊另一边的男护士忍不住笑出声:“你们真是敬业,短视频拍得这么‘沉浸式’的?”

刘小利坐在急救床上,满脸黑灰,嘴唇发白,眼神直直盯着天花板。头发里还夹着两根烧焦的稻草,整个人像是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稻草人。

“天呐,这孩子头发里还塞道具了?!”一个小护士捂着鼻子,夸张地笑,“一身煤油味儿,活像张飞下井抢地盘!”

“别笑了别笑了——我再笑要喷饭了!”笑声在急诊通道炸开。

白色灯光下的医院,本该是紧张而克制的地方,此刻却被一种滑稽而莫名的荒谬感填满。

可七人却谁也笑不出来。

陈树的脸已经绷不住了。

他猛地坐起,扯掉脸上氧气面罩,声音颤抖却嘶哑爆发:

“你们以为这好玩吗?!”

“你们觉得我们是来拍短剧的?!”

“我们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你要是亲眼看过那个被塞进通风管里、整整冻了一星期的尸体——你还笑得出来吗?!”

“你要是听过——听过那封1938年的信,一个快死的人写给未来的求救——你还能笑出来吗?!!”

整个护士站安静了。

那些笑声像是被突然按掉了的喇叭,哑在半空,尴尬、惶然、不知所措。

空气一瞬间变得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七个看起来“疯疯癫癫”、却眼神沉重如铁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不像演员,不像病人,也不像普通人。

更像——是某个时代裂缝中掉出来的残影。

没人再说话。

走廊深处,一台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的稳定脉搏声,像在无声地提醒这群不属于这年的旅人:你们,真的回来了。

但这个世界,仿佛没听懂你们的语言。

乔伊一把按住陈树的肩膀,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

“别说了——没用的。”

陈树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胸口有团火憋着。他咬紧后槽牙,把怒火咽了回去,眼圈却微微发红。

乔伊没再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了乔磊。

她的眼神很短暂,却包含了一个无声请求:是时候了。

乔磊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从内衬衣袋里掏出一张早已被汗水、煤灰揉皱的工作证。

铜山能源局的字样印在卡片边缘,隐约还能看到一枚红色钢印。照片有些斑驳,姓名与编号却依然清晰。

他用大拇指在上面轻轻一抹,让灰尘散开,卡片在白炽灯下泛起一层冷冷的金属光泽。

“乔磊,”他语气平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铜山能源局,安全监察科科长。编号 021-5E。参与‘桐山井口异常波动’专项备案组,授权调查组成员。”

几位护士本来还一脸尴尬,此刻齐刷刷怔住了。

“能源局……?”

“科长?!”

站在最前面的那位护士脸色瞬间变了,笑容几乎是瞬间凝固,像被冻住了一样。她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声音都变了调:

“哎哎,您早说啊……我们真不知道您是领导下来的……”

另一名护士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病历夹合上,立马扯下一次性手套:“我去叫值班主任,立刻给您安排处理!清创、拍片、核磁——马上开绿通!”

第三位护士正要伸手接王昭手中的广播手柄,嘴里念叨着“我来帮您消毒”,却被王昭轻轻挡开。

“不用。”她语气平静,“这个要留证,不能处理。”

对方一怔,点点头,不再多问。

气氛像换了频道一样,瞬间从“网络小剧组”切回了“应急响应”。

轮椅迅速推来,几位护士弯腰搀扶着众人坐好,态度比刚才判若两人,连说话的音调都小了三分。

刘小利看了眼乔磊,想说什么,嘴张了张,还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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