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年(1 / 1)

风光无限的永定侯夫人,死时枯瘦如鬼。

看着偌大的侯府,被抄家的禁军撞开大门。

看着曾经煊赫一时的贺家,在短短十几年间,凋零殆尽,死得干干净净,一个比一个惨!

前尘旧恨,便如火中烟尘,被时光吹散了大半。

重活一世,她以为早已放下。

只带着一腔孤勇和算计回来,只想争回那份属于自己的荣光,将前世负她之人践踏脚下。

对这位生身母亲的狠毒,或许也仅仅停留在认知层面,心底倒没有预想中那样沸反盈天的恨意。

甚至关于那场火本身,都被刻意遗忘。

直到今夜这场猝不及防的噩梦。

前世记忆被硬生生翻出来,血淋淋地摊开在她眼前。

真真切切。

母亲生的她。

母亲要杀她。

亲手。

贺锦澜坐在冰冷的床上,双手死死攥紧了身下柔软的绫罗锦被。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答案。

她垂眸,眼睫在黑暗中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宛如受惊的蝶。

很好。

那缕残灰早已寂灭。

如今坐在这黑暗中的,是永定侯府的嫡女贺锦澜。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

贺锦澜一身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身上。

她慢慢掀开锦被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到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夏欢。”声音带着梦魇未消的沙哑。

守夜的丫鬟夏欢惊醒,忙从熏笼旁的小榻上爬起来,看见贺锦澜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小姐!您怎么了?可是魇着了?”

贺锦澜没说话,只抬了抬胳膊,示意她打水。

温热的清水捧来,绞干的帕子递到手中。

贺锦澜用冰凉的湿帕子用力擦拭着脸颊和脖颈,那点带着余温的水渍带来一丝真实感,试图冲刷掉梦中的脏污。

“后日……是小年了吧?”贺锦澜的声音从湿帕下传来,闷闷的。

夏欢一边利索地伺候着更衣,一边应道:“是啊,小姐,后日就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呢。”

贺锦澜点头,默而不语。

腊月二十三。

小年。

贺锦澜闭了闭眼,脑中一幕幕飞快闪过。

前世,就是在这一天。

小年祭灶,本该是阖家和乐的日子。但这一天发生的两桩“不祥”,却成了侯府送她回惠州的完美借口。

第一件,是西正院佛堂那尊老夫人日日顶礼的玉观音,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一道深痕,就在全家齐聚诵经之时。

第二件,是……

贺锦澜眼中寒光一闪,那件事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

玉观音碎裂,是为“神灵示警”。

另一件“意外”,则将她钉死为“灾星本星”。

两件事叠加。

他们语重心长、句句“为她好”,几乎是委婉地“恳请”她返回惠州庄子,免得“冲克家人、自损福祉”。

前世的她,那时还天真地存着被家人重新接纳的奢望,只觉天崩地裂。

她哭闹,质问,甚至哀求,换来的只是被更强硬地禁足,半步不得出。

而就在她禁足期间,母亲裴氏堂而皇之地只带着裴玲珑,盛装出现在京城所有正月春宴之上。

裴玲珑顶着“永定侯府表小姐”的名头,在一众贵女间如鱼得水,甚至传出才貌双全的美名,吸引了不少提亲的目光。

接着,便是那场改变一切却又夺走一切的“偶遇”。

她与长公主病弱的独子尹霈。

长公主不重门第,唯重人品容貌以及一丝缘分。

尹霈对她惊鸿一瞥。长公主亲自细细相看,竟属意了她。

那是永定侯府梦寐以求却又不敢奢望的通天之路。

侯府为了将这条路让给裴玲珑,为了彻底断绝她的所有可能,最终策划了惠州庄子的那把大火。

生母投出的那支火把,成了她前世悲惨的终结。

冰冷的绫罗衣衫穿上身,贺锦澜的手指拂过微凉的料子,动作沉缓。

更衣结束,她重新躺回已然冰凉的拔步床。

窗棂外,夜色沉如墨砚。

前世小年的刀,悬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今世,这把刀,该握在谁的手里?

贺锦澜躺在黑暗中,再无半点睡意。

一双眸子在夜色里灼灼生光,如同雪原上潜伏的孤狼。

……

小年前夕,天空阴沉沉地压着铅灰色的云絮,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贺锦澜身边的心腹佟嬷嬷被悄无声息地带进了暖阁。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带进来的寒气,佟嬷嬷的老脸上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红。

“都按小姐吩咐的避着人走,没人瞧见。”佟嬷嬷压低了嗓子,谨慎地禀报,她从袖中摸索出一卷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

贺锦澜端坐窗边,目光沉静如水,微微颔首,并未接她递过来的东西:“嬷嬷,东西先放你那里。我有更要紧的事交托你办。”

佟嬷嬷立刻将纸卷收好,垂手听命。

贺锦澜起身,从妆匣暗格里拿出一张细细折好的素笺,递过去。

佟嬷嬷展开一看,眉头微动,有些不明所以。

那素笺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几行娟秀却不容置疑的尺寸和份量要求。

高一尺三寸整。

底座宽四寸八分。

材质为白瓷胎实心。

净重需沉于半斗水。

这不像寻常所需物件。

“小姐,这是要……”佟嬷嬷试探着问,心里隐约跳过一个念头,却又不敢确定。

“一尊观音像。”贺锦澜的声音平淡无波,眼神却锐利,“照着上面写的,差不得分毫。去东市万器坊寻最好的白瓷师傅,要新做的,不要铺子里的存货。告诉他们,做得准,工钱加三倍;若是差了一丝,莫怪我不讲情面。”

万器坊的货色,寻常达官显贵也未必请得起。

贺锦澜直接点中要害。

佟嬷嬷捏着那素笺,手心有些冒汗,知道这事非同小可。

“老奴明白,定做得一丝不差!”

“买来之后,让车停在望仙桥南头的茶棚处。你带着东西绕道后巷,从西正院后门厨房卸杂货的后角门进去。”

提到西正院后门厨房,佟嬷嬷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

西正院厨房管采买的管事黄嫂子,是她娘家拐了好几道弯的表妹媳妇。

平日里没少走动,带些东西从后门悄摸进去,行个方便,并非难事。

“东西先藏在厨房杂役倒腾干菜的缸里,”贺锦澜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清晰,“确保妥当,不得有丝毫闪失。”

“是!”佟嬷嬷没有丝毫犹豫。

虽然不知道小姐要一尊规格如此苛刻的观音像做什么,又要秘密运进西正院小厨房作甚,但她深知小姐自有谋算。

这府里暗流汹涌,跟着小姐才有活路。

贺锦澜微微倾身,附耳到佟嬷嬷耳边。絮絮低语,将那更为关键的计划,和盘托出。

佟嬷嬷的瞳孔骤然收缩,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

她用力攥紧了素笺,指节发白,仿佛那就是她的命。

“老奴记下了,用这条老命给小姐办妥!”

……

腊月二十三,小年。

多日阴沉的天,竟奇迹般地放晴了。

湛蓝的天空如同水洗过一般,干净得不带一丝杂尘,阳光落下来,亮得晃眼,却没什么暖意。

西正院上房的花厅,早早烧起了地龙,暖烘烘的气息夹杂着清冽的檀香。

永定侯府的女眷们按着时辰,陆续都到了。

老夫人穿着厚厚的松鹤纹宝蓝缎面棉袄,裹着墨色狐皮大氅,半靠在暖炕的大迎枕上,精神瞧着比前几日好些,正被孙媳庞氏围着说话。

庞氏虽尽力堆着笑,但眼角眉梢难掩疲惫。

尤其是看到贺锦澜来,牙关紧咬。

若不是贺锦澜,自己的夫君贺胤怎么会被侯爷责罚挨打,至今还受着风寒的罪?

她看贺锦澜的眼神,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冷淡和疏远。

贺锦澜来得不算早,挑了靠门口一张不起眼的椅子坐下,对庞氏投来的冷眼视若无睹。

她今日穿得素净,月白色的袄裙,头上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在一屋子姹紫嫣红中略显寡淡,却不失侯门嫡女的清贵。

不多时,门口光线微微一暗,珠帘清脆的碰撞声传来。

侯夫人裴氏进来了。

她今日气色极好,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福寿纹缂丝袄裙,外罩银狐氅衣,发髻高耸,插戴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走动晃出璀璨的光。

而她身边,紧紧依偎着一位少女。

正是裴玲珑。

她穿着一身罕见的娇嫩妃色缠枝莲锦缎对襟袄子,下罩同色的长裙。那颜色鲜艳得几乎要压过堂中所有女眷,衬得她粉面桃花,娇艳无比。

脖子上赫然围着一圈油光水滑的白狐狸风领,细密的绒毛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精致贵气。

一只精巧夺目的赤金嵌红宝石累丝手炉被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更显出与众不同的娇矜。

通身的气派,几乎盖过了侯府正经的小姐们。

“哎哟!玲珑来啦!快过来,让老婆子瞧瞧,冻着了没?”老夫人一见裴玲珑,眼睛就亮了起来,立刻推开身边的庞氏,朝裴玲珑招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庞氏脸上也立刻堆满了笑,亲热得像是见了自家嫡亲的女儿:“玲珑表妹这新得的白狐狸风领真真是极好,这妃色的衣裳也衬得玲珑表妹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瞧瞧,连带着我们这屋里都亮堂了!”

语气里的巴结奉承毫不掩饰。

她们都心照不宣,裴玲珑如今是老夫人的心尖尖,更是侯夫人面前最得脸的人。

况且,这丫头出手大方,每每得了好东西都不忘打点她们这些舅母表嫂,小恩小惠不断,自然人人愿意捧着。

“老夫人!”裴玲珑快步上前,声音娇柔如同黄莺出谷,带着刻意的甜糯,乖巧又亲昵地在老夫人暖炕旁的锦垫上坐了。

“一点也不冷,您摸摸我的手?”说着就把捂得温热的小手塞进老夫人手中。

“好孩子!懂事!”老夫人握着她的小手,满意地拍着,眼睛在她身上细细打量,又赞道,“这颜色好,这皮子也好,就该这么穿!这才有我们贺家女孩儿的气派!”

庞氏也忙接口:“可不是!听说连德昌侯家的小姐们,都眼馋玲珑表妹这几身新制的衣裳呢!都说玲珑表妹眼光最好!”

裴氏坐在老夫人另一侧,脸上是满意的微笑:“母亲说的是。玲珑这孩子,就是贴心,也懂得孝顺长辈。不枉费我一片心。”

恭维声此起彼伏,众人眼中似乎只看得到那个光彩照人的裴玲珑。

贺锦澜这个正经的侯府嫡小姐,仿佛成了角落里一道影子。

侯夫人裴氏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角落安静的贺锦澜。

见她只垂眸坐着,手里捧着一杯早已不冒热气的茶,脸色平静,并无丝毫神情显露,仿佛眼前这一幕理所当然。

裴氏眼底的得意更甚一分,夹杂着一丝冷嘲。

果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这份“认命”倒也省心。她的玲珑,就该如此光芒万丈。

老夫人享受着满堂的恭维和孙女的娇俏,笑得更加开怀,轻轻捏了捏裴玲珑细滑的脸蛋:“好!这样才好!我们玲珑啊,就是我们贺家的小观音,该有的福气,谁也抢不走!”

“小观音”三个字被老夫人亲昵地喊出来。

贺锦澜低垂的眼睫,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下一瞬,老夫人浑浊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花厅角落。

那里,贺锦澜安静地坐着,月白的衫子在满室喧闹的锦绣中显得格外素净,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水仙。

老夫人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心底某个柔软处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到底是嫡亲的孙女,血脉相连。

“澜儿,”老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屋子的说笑声为之一静,“过来,扶祖母起来坐坐,这炕上躺久了,骨头都僵了。”

裴玲珑脸上那娇憨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她正依偎在老夫人身侧,享受着众星捧月的荣光,这突如其来的点名,让她被不着痕迹地晾在了暖炕边缘。

贺锦澜似乎有些意外,抬眼,清澈的目光看向老夫人。

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盏,动作从容不迫。

在众人或诧异或审视的目光中,她站起身,步履轻稳地走到暖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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