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学院的模型实验室里弥漫着刺鼻的502胶水味、新切割的椴木板气味和激光雕刻机工作时散发的淡淡焦糊味。
巨大的工作台占据了房间中央,上面散落着各种工具:美工刀、钢尺、U胶、喷胶、大大小小的砂纸卷、成堆的雪弗板边角料。靠墙立着几台嗡嗡作响的激光切割机和3D打印机,红色的指示灯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
空气里还飘浮着细小的粉尘颗粒,在从高窗透进来的惨白日光里缓慢浮动。
林子琪站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微微弓着背,全神贯注,她左手用力按住一块切割好的雪弗板组件边缘,右手捏着一管细嘴的502胶水,小心翼翼地沿着接缝处挤出极细的一线透明胶液,胶水接触到材料,迅速渗透,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同时散发出一股更浓烈的刺激性气味。
她的眉头紧蹙,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胶水渗入的缝隙,生怕滴多了一点或者位置偏移,这是她建筑空间模型的核心支撑结构,一点歪斜都会导致整个模型变形。
实验室另一头,沈跃东也在另一张工作台前忙碌,他的模型主体框架已经搭好,是另一个小组的现代商业空间方案,他正在处理一组极其精细的立面幕墙单元。
他戴着防护目镜,左手稳稳地扶着一个微缩的金属框架,右手拿着精密镊子,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半透明亚克力薄片,试图将它严丝合缝地嵌入框架的卡槽里,他的动作异常专注,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额角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实验室里只有工具操作的细微声响和机器低沉的嗡鸣。
林子琪终于粘好了关键的支撑点,长长吁了一口气,直起有些发酸的腰,她放下胶水瓶,拿起旁边的一块干净软布,擦了擦沾到一点胶水、有些发黏的指尖,她需要几枚特定尺寸的圆头铜钉,用来固定模型底座的装饰面板,她记得工具箱里应该还有。
她转身,走向靠墙摆放的一排工具推车,推车有三层,各种工具、耗材、螺丝螺母分门别类地塞在格子里,她蹲下身,在最下面一层仔细翻找。手指在冰冷的扳手、钳子、钻头和各种规格的螺丝盒之间摸索,找到了,一小盒金色的小铜钉,就放在角落。
就在她伸手去拿那盒铜钉时,另一只手也几乎同时伸向了同一个位置——目标是旁边一盒规格相近的银色不锈钢平头螺丝。
林子琪的手指,指尖还带着一点502胶水残留的微黏感,毫无预兆地碰到了另一只手的指尖,那触感温热、干燥,皮肤光滑,带着一种属于男性的、骨节分明的硬度。
像被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
林子琪全身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脸颊和耳根,烫得惊人,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剧烈地狂跳起来,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实验室都能听见,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传来的、同样短暂的僵硬。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小小的风,那盒金色铜钉被她慌乱的动作碰掉,“哐当”一声轻响砸在金属推车底层,又滚落到水泥地面上,发出连续的脆响,几枚细小的铜钉散落出来,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向不同的角落。
林子琪根本顾不上那些铜钉,她飞快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撞到身后的工作台,她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只“肇事”的手指,仿佛上面沾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耳根的热度蔓延到脖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不稳。
她不敢抬头看旁边的人,巨大的窘迫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在微微发抖。
沈跃东也站了起来,他手里拿着那盒他原本要取的银色平头螺丝,他侧头看着林子琪,看着她几乎要埋进胸口的脑袋和红得滴血的耳朵,看着她那只僵在半空、不知所措的手,他的目光很深,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组装模型时的锐利专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怔忡,刚才指尖相触那一瞬间的温热和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麻痒感,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上。
实验室里只剩下机器持续的低沉嗡鸣,衬得刚才铜钉落地的脆响和此刻两人之间无声的尴尬更加清晰,空气里弥漫的胶水味和粉尘似乎都凝固了。
沈跃东的目光从林子琪通红的耳根移开,落在地面上散落的几枚金色小铜钉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弯下腰,伸出那只刚才被碰到的手,动作很轻地,一枚一枚地,将散落的铜钉捡了起来。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稳定而无声。
他把捡起的铜钉和那个掉落的盒子一起,轻轻放在林子琪面前的工作台边缘,靠近她手肘的位置。金属小盒落在木制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他没有再看林子琪,也没有说话,拿着自己那盒银色螺丝,转身走回了他自己的那张工作台前。
他重新戴上防护目镜,拿起镊子和那片微缩的亚克力薄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精细操作,他的背脊挺直,动作看起来和之前一样专注、沉稳,只是,他握着镊子的手指,似乎比刚才更用力了一些,指尖微微泛白。
他低垂着眼睫,目光紧紧锁定在镊子尖端那片小小的亚克力片上,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但他捏着镊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才将那薄片稳稳地送入卡槽。
林子琪还僵在原地。脸颊的热度丝毫没有退却,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她看着工作台边缘那盒失而复得的铜钉,还有旁边散落的几枚,沈跃东刚才弯腰捡拾的沉默身影,和他放在台边时那轻微的“嗒”声,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那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慌意乱。
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刺痛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乱的心跳和脸上的燥热,她伸出手,指尖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飞快地将台面上的铜钉扫进盒子里,盖好盖子,然后,她抓起盒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自己那张工作台前。
她把铜钉盒子重重地放在台面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她重新拿起那块干净的软布,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那只碰过他的手指,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她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擦掉某种看不见的烙印,直到指尖的皮肤都有些发红发热,她才停下。
她拿起美工刀和一块新的雪弗板,试图重新投入切割工作,但美工刀的刀锋在板子上划动时,她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有些发抖,线条怎么也切不直。
她烦躁地放下刀,抬起头,目光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瞟向实验室另一头。
沈跃东依旧背对着她,保持着那个专注工作的姿势,防护目镜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他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慢、更精细了,实验室惨白的灯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投下一片沉默的剪影。
空气中只有机器持续的嗡鸣和两人各自压抑的、不平静的心跳声,在无声地交织、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