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多的光华大学后街,白天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路灯昏黄的光晕和深秋夜里的寒气。
林子琪背着沉重的画袋,她微微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冰凉,连续十几个小时的高度专注,加上画室里刺鼻的颜料气味和冰冷的空气,让她此刻又累又饿,胃里空得发慌,甚至有点隐隐作痛,她拖着脚步,往学校侧门方向走,只想快点回到宿舍,钻进还有余温的被窝。
“喂。”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子琪脚步一顿,有些茫然地回头。
沈跃东站在几步开外,他也没背画袋,手里只拿着那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另一只手插在黑色卫衣的口袋里。
路灯的光从他头顶斜斜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挺拔的轮廓。
“饿不饿?”他问,语气很平常,像在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林子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更明显了。
沈跃东没再说什么,下巴朝旁边抬了抬,林子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家还亮着灯的大排档。
林子琪站在原地没动,她看着那简陋的摊位,又看看几步之外站着的沈跃东,他和这烟火缭绕的街边摊,显得格格不入。
沈跃东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直接迈开腿,率先朝大排档走去,他走到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塑料小桌旁,拉开一张蓝色的塑料凳坐下,动作自然,没有半点嫌弃,他把手里的文件袋随手放在脚边油腻的水泥地上。
林子琪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了几秒,胃里的饥饿感最终战胜了那点别扭,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在沈跃东对面的塑料凳上小心地坐下,凳子很矮,她不得不微微蜷起腿。
老板拿着菜单和一个小本子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吃点什么?”
林子琪看着那张油乎乎的塑封菜单,上面印着各种烧烤和小炒的图片,价格都不贵,她犹豫了一下,点了个最便宜的:“一份炒面。”
“好嘞,炒面一份!”老板在小本子上划了一下,又看向沈跃东。
沈跃东的目光扫过菜单,手指在上面随意地点了几下:“羊肉串二十串,烤韭菜两份,烤土豆片两份,烤馒头片两份,再来两罐啤酒。”他的语速很快,点得相当熟练。
“好嘞!稍等啊!”老板记好,转身回到烟雾缭绕的炉子后面忙碌起来。
很快,老板先把两罐冰凉的啤酒放在桌上,铝罐外面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沈跃东拿起一罐,“嗤”一声拉开拉环,白色的泡沫涌出来一些,他递给林子琪一罐。
林子琪看着那罐啤酒,又看看沈跃东,她摇摇头:“我不喝酒。”
沈跃东的手停在半空,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把那罐啤酒放在了她面前,他自己拿起另一罐,拉开,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冰凉的液体似乎让他精神了一点。
老板很快把烤好的东西陆续端了上来,不锈钢盘子里堆着烤得滋滋冒油、撒满孜然辣椒粉的羊肉串;烤韭菜油亮碧绿;土豆片焦黄喷香;馒头片烤得外酥里软,最后是一大盘热气腾腾、油汪汪的炒面,上面堆着豆芽和几片火腿肠。
浓郁的香气瞬间包围了两人。林子琪饿极了,也顾不上客气,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夹了一大筷子炒面送进嘴里,面条有点烫,带着锅气和酱油的咸香,迅速抚慰了空荡荡的胃,她又夹起一串烤土豆片,咬了一口,边缘焦脆,里面软糯,孜然和辣椒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沈跃东也拿起一串羊肉串,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吃相很好,没有狼吞虎咽,但速度不慢,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咀嚼食物和筷子偶尔碰到盘子的轻微声响,昏黄的白炽灯泡在塑料棚顶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隔壁桌有零星几个同样晚归的学生在大声说笑,炭火炉子还在滋滋作响。
胃里有了热乎的食物垫着,林子琪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疲惫感更重地席卷上来,她小口喝着老板送来的免费热茶,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看着对面沉默吃东西的沈跃东,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没有了画室里那种专注的压迫感,也没有了平时那种无形的距离感,此刻的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你……”林子琪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声音因为疲惫有些低哑,“你好像很熟悉这里?”她指的是他点单的熟练和坐下的自然。
沈跃东正拿起一串烤馒头片,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咬了一口酥脆的馒头片,才抬眼看向林子琪,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很平静。“高中住校那会儿,翻墙出来吃。”他简单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又低头继续吃。
林子琪有些惊讶,她想象不出眼前这个举手投足都透着矜贵的人,会跟“翻墙”这种字眼联系起来,她看着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对他似乎一无所知。
“你呢?”沈跃东突然反问,他拿起那罐林子琪没动的啤酒,又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学设计……很累吧?”
“嗯。”林子琪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画图,改图,做模型……经常熬夜,不过……”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一点,“喜欢就不觉得了。”
“喜欢?”沈跃东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点探究,“为什么?”
这个问题让林子琪沉默了一下,她看着塑料棚外沉沉的夜色,远处教学楼还有零星几扇亮着的窗户,像散落的星子,她想起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想起父亲在灯下用粗糙的手帮她削铅笔的样子。
她慢慢开口,声音很轻:“我爸……是个修车工。”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他手很巧,什么东西坏了都能修好,家里那台老电视,他拆开捣鼓捣鼓,又能看好久,小时候,他总用那些废旧的齿轮、轴承给我做小玩意儿,会转的风车,能走路的小铁人……”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他说,东西坏了不要紧,重要的是想办法让它重新转起来,变得有用。
我觉得……设计也差不多吧?把想法,把看不见的东西,想办法变成有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感觉挺好。”她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经不烫了,温温的。
沈跃东一直安静地听着,手里的羊肉串签子停在半空,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林子琪低垂的侧脸。她的眼神落在虚空里,带着一种沉浸在回忆里的柔和光亮。
她的话语朴素,没有华丽的词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他第一次听她提起家里的事,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这种近乎温柔的神情,第一次感受到她平静外表下那股执着的力量来源,这和他之前凭借家世背景所做的任何想象都完全不同。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子琪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她才抬起头,发现沈跃东正看着她,眼神很深,不再是之前的探究或者审视,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全新认知的专注,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他的嘴角似乎很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是挺好。”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比平时低沉,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林子琪盘子里已经凉了些的炒面,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他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评价,只是安静地吃着。
林子琪看着他自然的动作,微微怔了一下。那盘炒面她已经吃了一大半,她没有说话,也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盘子里剩下的,羊肉串的油脂香气,烤蔬菜的焦香,炒面的锅气,混杂着深秋夜里的寒气,弥漫在小小的塑料桌周围。
隔壁桌的学生结账离开了,老板靠在炉子旁打盹,炭火偶尔噼啪一声轻响。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这盏昏黄的灯下,这张油腻的小桌旁。两人安静地吃着东西,不再交谈。
但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平静感悄然流淌在两人之间,像这深秋的夜色,沉静,微凉,却又带着食物带来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沈跃东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林子琪沾了一点油渍的嘴角,或者她因为疲惫而微微低垂的眼睫上,眼神里那些惯常的棱角,似乎在食物的香气和这深夜的静谧里,悄然融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