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当天的风裹着猎场的腥气,卷过皇城宫墙时,被凤仪宫的朱门滤成了温吞的模样。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的轻响,沈清辞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坐在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榻上,指尖捻着那枚缺口玉佩,反复端详。
玉佩通体乳白如凝脂,是上好的和田暖玉,质地温润得像浸过三月春水,贴在掌心时能觉出一丝暖意。唯有缺口处留着粗糙的断痕,边缘参差如锯齿,硌得指尖发疼,仿佛能摸到当年被硬生生掰断时的戾气——那力道太狠,连玉质纹理都透着崩裂的决绝。沈清辞用指腹一遍遍摩挲那道豁口,指腹的薄茧与玉的凉滑相触,脑中闪过史料里关于“同心玉”的零星记载。
《大雍秘录》残卷里提过,开国皇后的这枚玉佩藏着“时空共振”的玄机,更能映人心魂。若佩戴者执念蚀骨,玉中便会显露出其最痛彻心扉的记忆,如同湖面倒映残阳,将那些深埋的血色与泪痕一一照出。
她深吸一口气,将玉佩轻轻贴上眉心。凉意顺着额头蔓延而下,像冰线钻进天灵盖,瞬间浸透四肢百骸。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紫檀木榻的纹路与雕花窗棂的影子搅成一团混沌,最终在一阵剧烈的眩晕后,定格在一片雨幕里——
是御花园的假山后,万历二十二年的那个夏夜。暴雨如注,砸得芭蕉叶噼啪作响,水珠顺着假山石的沟壑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二十岁的沐子期就躲在石缝深处,身上那件青色素裙的裙摆早已被雨水打透,贴在小腿上凉得刺骨。她蜷缩着身子,浑身发颤,却不是因为冷。
隔着密集的雨帘,不远处的回廊下,明黄色的龙袍一角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萧煜那时刚登基满三年,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廊灯下泛着冷光,他背对着假山,对心腹太监李德全低语,声音被雨声滤得有些模糊,却字字如冰锥扎进沐子期耳中:“沐家那小子在边关太得军心,上月蛮族来犯,他竟能凭五千兵马退敌,军中都叫他‘小战神’了。功高盖主,留着终是祸害。”
李德全佝偻着身子,迟疑着叩首:“那皇后娘娘那边……她与胞弟子风素来亲厚,怕是瞒不住。”
“她?”萧煜的声音里淬着一丝嘲讽,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种漫不经心却又笃定的残忍,“她是个聪明人,该懂什么是权衡。只要沐家还需要这皇后之位,只要她还想做这凤仪宫的主人,她就会忍。”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带钩,“传朕密令,让雁门关守将‘疏忽’些,给蛮族留个缺口。借刀杀人,总要做得干净些。”
李德全应声“奴才遵旨”,声音里的谄媚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假山后的沐子期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她却浑然不觉,自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原来那些“蛮族突袭”的战报是假的,原来胞弟沐子风请旨戍边时,萧煜那句“朕会护他周全”的承诺,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
记忆的碎片突然跳转,是三日后的凤仪宫。沐子期失魂落魄地坐在妆镜前,铜镜里映出的脸惨白如纸,往日里总是含着笑意的眉眼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她抬手抚上发间,那枚同心玉正贴着鬓角,温润得令人作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将玉佩扯下,狠狠砸在金砖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玉碎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她看着地上那道狰狞的缺口,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得像破锣,笑着笑着,眼泪就淌了下来,砸在缺口处,晕开一小片水渍。
记忆如潮水般退去,沈清辞猛地睁开眼,胸口像被巨石碾过,闷得喘不过气。她捂住心口剧烈地咳嗽,指缝间渗出汗珠,原来玉佩的缺口从不是意外,是原主得知真相后,用绝望砸出的伤痕。而萧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听见,知道她会知情,却笃定她会为了家族、为了后位,将这锥心之痛咽进肚子里,像吞下一剂穿肠的毒药,还要强颜欢笑说甘之如饴。
“我不会忍。”沈清辞对着掌心的玉佩低语,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将那道缺口攥得更紧,“你没说出口的恨,我替你吼出来;你没报的仇,我替你讨回来。萧煜欠你的,沐家欠你的,我都会一一讨还。”
话音刚落,掌心的玉佩突然微微发烫,像是揣了颗小小的炭火。缺口处泛起一道极淡的银辉,细碎如星子的碎屑,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转瞬即逝。沈清辞心中一动——这是否就是分卷大纲里写的“历史轨迹偏移”的信号?原主被压抑了六年的恨意,终于在她这句承诺里,泛起了一点涟漪。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宫女春桃急促的脚步声,廊下的铜铃被撞得叮当作响。“娘娘,容妃娘娘来了!”春桃的声音带着点慌张,显然没料到这个时候会有访客。
沈清辞迅速将玉佩藏进袖口,指尖按住那点残存的温度。秋猎正酣,围场离皇城足有四十里地,容妃此刻折返,绝非偶然。她理了理衣襟,将袖口的褶皱抚平,抬眼时,脸上已恢复了原主惯有的冷淡,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半点波澜。
容妃踩着莲步进来时,身上还带着猎场的风尘气。她穿了身绯红撒花宫装,领口绣着金线缠枝纹,行走时金线在光线下流转,衬得那张本就娇媚的脸愈发明艳。手里提着个描金食盒,盒盖上绘着“年年有余”的纹样,她笑意盈盈地福身:“姐姐没去秋猎,定是闷坏了。我刚从围场回来,想着姐姐素爱吃些零嘴,特意让御厨炙了新鲜的鹿肉干,给姐姐解闷。”
食盒被宫女接过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沈清辞注意到,容妃说话时,眼神像受惊的鸟,飞快地瞟了她的袖口两眼——那里正藏着玉佩的一角,被衣襟掩着,却不知怎的露了点玉色。
沈清辞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子,指尖压住衣襟,淡淡道:“有劳妹妹挂心了。秋猎辛苦,妹妹该回殿歇息才是。”
容妃挨着她坐下,宫女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状似无意地拨弄着食盒上垂下的流苏:“说起来,方才在围场,父亲还问起姐姐呢。”她抬眼,睫毛颤了颤,“父亲说,姐姐近来似乎……性子变了些,昨日对他说的话也硬气了许多,倒不像从前那般温顺了。”
这话像软刀子,既点出沐嵩的不满,又暗指原主“温顺”才是本分。沈清辞端起茶盏,青瓷边缘挡住了嘴角的冷笑:“父亲多虑了。许是秋燥,我这几日总觉乏得慌,说话没什么分寸,让父亲挂心了。”
“是吗?”容妃笑了笑,指尖划过食盒边缘的缠枝雕花,语气里带了点试探,“说起来,昨日姐姐讲的那个故事,我回去想了半宿,倒觉得那姑娘有些傻。男人的算计,哪有看不出来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沈清辞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这话说得太巧,像是在说故事里的姑娘,又像是在说原主。她抬眼,目光清亮地直视容妃,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死寂,反而像淬了冰的锋芒,直直刺向对方:“妹妹觉得,她是自欺欺人?”
容妃被她看得一窒,像是没料到一向疏离的“姐姐”会突然逼视自己。她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强笑道:“难道不是吗?若不是心甘情愿,若不是还念着那点情分,谁会拼尽全力帮一个利用自己的人?”
沈清辞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她声音平静却带着锋芒,像刀鞘里抽出的刃:“或许,她不是心甘情愿,只是没的选。就像妹妹你,真的喜欢在后宫争宠吗?每日描眉画眼,对萧煜巧笑倩兮,难道不是因为父亲说,‘容瑶,你要替姐姐分些恩宠,沐家才能稳’?”
容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花。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清辞抢了话头:“当年我胞弟子风战死,妹妹曾说有家书被拦截。那封家书里,到底写了什么?是关于雁门关的守军提前撤防,还是……关于萧煜给蛮族的密信?”
“姐姐胡说什么!”容妃猛地站起身,后退时撞到身后的屏风,屏风上绣的“百鸟朝凤”图被撞得晃了晃,发出轻响。她嘴唇哆嗦着,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还有一丝被戳破的恐惧,“我从未说过……”
“你说了。”沈清辞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你试探我的时候,在你说‘堂兄战死蹊跷’的时候,你说了。容瑶,我们都是沐家的女儿,都是父亲棋盘上的棋子。你真以为,等萧煜彻底稳住了皇权,等他不需要沐家了,会让你安安稳稳活下去?”
容妃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福了福身,声音发飘:“姐姐累了,臣妾……先告退。”
看着她几乎是仓皇离去的背影,沈清辞端起茶盏,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容妃不是傻子,她只是被家族的枷锁和后宫的生存法则逼得选择了“装糊涂”。今日这番话,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了颗石子,总能荡开些涟漪。
殿内重归安静,沈清辞从袖中取出玉佩,缺口处的微光已经消失,只余下温润的凉意。但她能感觉到,原主残留的情绪烙印似乎松动了些——那层包裹着恨意的冰壳,正在一点点融化,像初春屋檐下的冰棱,开始往下滴水。
窗外的风停了,阳光穿透云层,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暖光斑。沈清辞握紧玉佩,指尖与缺口相抵,轻声道:“等着吧,很快,一切都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