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旅馆内,酒香弥漫。
长虹发又灌了一大口葫芦里的酒,辛辣醇厚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咂咂嘴,浑浊的老眼看向洪鹰:“小子,唠了这半天,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儿?”
“洪鹰,老爷爷。”洪鹰老实回答。
“宏英?宏伟英俊?马马虎虎吧!”老者随口点评。
洪鹰赶紧摆手:“不是那个宏,是洪水的洪!鹰,老鹰的鹰!洪鹰!”
“哦?洪水的洪,老鹰的鹰?”
长虹发眉毛一挑,嘿嘿笑了,“洪鹰……鹰击长空!好!这名字有股子冲劲儿,是个有前程的!”
他语气笃定,仿佛名字真能定乾坤。
洪鹰听得哭笑不得。
前程?他现在连下一顿饱饭在哪儿都不知道,谈何前程?
但看着老者认真的样子,他也不好反驳,只得跟着嘿嘿干笑两声。
老者放下酒葫芦,身体微微前倾,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小鹰(他自顾自改了称呼),接下来老头子要讲的,多少有些……离经叛道。你且听着,莫要大惊小怪,等我说完了,有不明白的再问。”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沧桑:
“老头子我叫长虹发,乾隆五十七年七月二十一生人。嘉庆十四年中的状元,二十一岁就放了福建延平知府。”
“本以为前程似锦,谁料官场如虎穴,一个局中局,愣是把我这新科状元打成了替罪羊,锒铛入狱,最后发配到漠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牧了羊!”
他眼中闪过一丝久远的愤懑。
“就在那苦寒之地,我遇见了鬼相生,暗三门相宝一脉的第二十四代传人。”
“他见我识文断字,脑子还算灵光,便收我为徒。打那儿起,我算是入了‘暗三门’这摊浑水。”
长虹发顿了顿,又抓起葫芦灌了一口,喉结滚动,仿佛咽下的不仅是酒,还有那百年的恩怨情仇。
“本以为暗三门里的光怪陆离就是人间奇景了,没想到……后面还有更邪乎的!”
“太平天国闹起来,东王杨秀清不知从哪听说我相宝的手段,硬把我弄进了天王府。”
“结果……嘿!”
“太平天国五年,老头子我六十三岁,又被那东王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判了绞刑!”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还算齐整的牙,“本以为这把老骨头真要交代了,没成想,早年结交的一个暗三门朋友,偷偷给我喂过一阵子‘五彩化形丹’!”
“就靠着这邪门玩意儿,我硬是从乱葬岗里爬了出来,捡回一条‘不死不活’的老命!”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道:“没了呼吸心跳,怕吓着人,只能躲进深山老林,像个活死人似的游荡。”
“民国那会儿,我走遍大江南北‘相宝’,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我寻到了相宝一脉的至宝——【乾坤相宝仪】!这才算真正踏进了暗三门的‘内门’!”
长虹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向后靠在吱呀作响的床头板上,拿起葫芦又咕咚咕咚喝起来。
“喏,老头子我这两百多年的破烂事儿,大概齐就这么回事。有啥听不明白的,现在问吧!”他抹了把嘴边的酒渍,目光灼灼地看向洪鹰。
洪鹰听得心旌摇曳,眼前这看着不过六十多岁的老人,竟是个从乾隆年间活到现在的老怪物!
这经历之曲折离奇,简直比传奇话本还精彩!
他心头涌起无数疑问,但最核心的,凝聚成了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如同一把钥匙,即将为他打开一扇通往另一个光怪陆离世界的大门:
1.“五彩化形丹”到底是什么邪物,能让您‘死’而不僵,活这么久?
2.您总说的‘暗三门’、‘内门’到底是什么路数?
3.今天追着您跑、又被您打跑的那个‘狸力’,到底是啥?您用的那些黄光、咒语,又是什么门道?
长虹发显然对洪鹰的问题很满意,嘿嘿一笑:“小子,问到点子上了!咱们一个个来。”
他先回答了洪鹰的第二个问题——关于“暗三门”。
“暗三门呐,不是指三个具体的门派,而是指那些上不得台面、不入三百六十正行,却又在江湖底层自成体系、隐秘流传的‘活路’。”
长虹发眼神变得深邃,仿佛在回忆那些刀光剑影、诡计百出的岁月。
“比如走街串巷变戏法的,那是‘彩字门’,算暗三门里的‘外门’,糊口的手艺。”
“还有那‘赊刀人’,你听说过没?”
“背着菜刀镰刀锄头,走州过府,只赊不卖!临走还要撂下一句神神叨叨的预言,什么‘猪价过千,牛过万,农村一半光棍汉,女人离婚不嫁汉’时才来收钱!”
“你说他们是图钱?扯淡!这营生赚的还没路口摆摊多!这里面的道道,深着呢!”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对那些“低端”骗术的轻蔑:“再说那‘骗术门’,花样就更多了。细分起来,有‘蜂麻燕雀,金评彩挂’八个小门道。”
“号称‘正宗贼门’的四大派是‘蜂麻燕雀’,后面四个‘金评彩挂’多是些不入流的灰道,正宗的贼门都瞧不上。”
“蜂”(风):讲的是团伙作案,人多势众,分工明确,快如疾风,卷钱就走!
“麻”(马):多是单枪匹马或两人搭档,艺高人胆大,专干大买卖!
“燕”(艳):靠美色皮相设局,男女都有,专骗那些色迷心窍的。
“雀”(缺):玩的是官印文书、执照文凭,或者假扮高人(和尚道士),专坑那些心里有鬼、想走捷径的官商!
“这些,都属于‘暗三门’的‘外门’,是江湖底层摸爬滚打的活法。”长虹发总结道,语气一转,带着一丝傲然,
“而我后来进的‘内门’,又叫‘小门’。小门之所以小,是因为这些行当更加隐秘,传承苛刻,多是单传或寥寥数人。行当也更……玄乎,不为世人所知。老头子我这一脉,就是内门正宗!”
讲完了“暗三门”的江湖格局,长虹发才慢悠悠地解释洪鹰的第一个问题——他为何能活两百多年。
“五十岁前,老头子我仗着相宝的手艺,也算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他语气唏嘘,
“二十一岁当知府那会儿,满腔热血想报效朝廷,结果一年不到,就被那些老狐狸坑进了大牢,发配漠北……唉,不提也罢。”
“后来遇到恩师鬼相生,学了这身相宝的本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老头子我学东西快,青出于蓝,在暗三门也闯出了点名头。一次‘相宝’,结识了个内门里的怪人——钟南山的一个小道童,放着正经道法不修,偏痴迷炼什么‘长生不死丹’,成了同道口中的‘丹奴’。那‘五彩化形丹’,就是他的‘杰作’!”
提到这丹药,长虹发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
“这玩意儿……邪性!要用将死之人最后一口气(阳气),配上紫河车(胎盘),再加上至少百年道行的‘胡黄白柳灰’(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的活体血肉,在特制的丹炉里活活炼上三十天!残忍至极!”
“炼制过程凶险万分,光是找齐那百年道行的‘仙家’就难如登天!紫河车更要掐准九十九天,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丹奴那会儿正缺个好丹炉,我帮他寻摸到了,他便酬谢了我几颗。”
长虹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当年的悸动:
“服了这丹,人一旦断了气,药效就会发作……人‘死’了,却又没完全死。”
“不饮不食,不呼不吸,像僵尸,又比僵尸强——面色红润,行动自如,能说话能能思考!不是老江湖,根本瞧不出破绽!老头子我,就是靠着这邪丹,从杨秀清的绞索下,从乱葬岗里,爬了回来!”
洪鹰听得背脊发凉,又忍不住啧啧称奇,世间竟有如此诡谲之物!
最后,洪鹰问到了今天的关键——那野猪怪“狸力”和长虹发的神奇手段。
长虹发却不急着回答,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洪鹰,带着一种审视和期待:“小鹰,先回答老头子一个问题。听了这么多江湖奇闻,暗三门的路数……你可愿拜我为师,继承我这身衣钵?”
洪鹰猝不及防,愣住了。
拜师?继承衣钵?踏入那个听起来就危险重重的“暗三门”?
他下意识地摇头:“我……我想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暗三门……我不想掺和。”
长虹发脸上期待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声冷哼。
他抓起酒葫芦猛灌一口,背过身去,瓮声瓮气地说:“既然不愿入我门墙,那第三个问题……也没必要答了。今天这些事儿,你就当听个稀奇古怪的故事吧!”
“可惜喽……”
“老头子这一身本事,还有那些搜罗来的稀世珍宝,怕是要跟着我一起埋进土里,再无见天日之时喽!”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还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向洪鹰。
洪鹰见老者闹起了脾气,像个老小孩,倒也不恼。他站起身:“那……老爷子您歇着,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长虹发用后脑勺对着他,赌气似的一言不发。
洪鹰无奈,只得默默退出房间。
门一关上,长虹发气得胡子直翘,低声骂道:“好个油盐不进的小子!白费老头子我一番口舌!”
他焦躁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盘算着怎么才能让这块“璞玉”就范。
就在他抓耳挠腮之际,房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只见洪鹰满头大汗地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进来,一股卤味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老爷子,”洪鹰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一边往外掏东西一边略带歉意地说,
“刚才问您吃什么您也不理我,我就自作主张买了些下酒菜。都是些便宜的,猪头肉、拌猪耳、卤鸡、豆腐皮、花生米、蚕豆……您别嫌弃,将就着吃点。”
柜子上很快堆满了油纸包着的熟食,虽然廉价,但分量十足,香气扑鼻。
长虹发心里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自己上赶着要收徒,人家不乐意,还能怨谁?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冒着热气的卤菜,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嘴上却还硬着:
“哼!小鹰,你既然不愿做我传人,又折回来买这些吃食作甚?老头子我可不是那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贪你这一口酒肉!”
洪鹰神情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老爷子,我不是不愿。听您讲那些江湖事,我其实……很向往那种波澜壮阔。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个孤儿。四岁起就靠吃村里百家饭活命。华南大学,是我们村十几年来出的第一个重点大学生。”
“第一年的学费、生活费,是村里家家户户五块十块、五十块一百块凑出来的!”
“我的小学老师,知道我从小吃不饱,把家里攒的老母鸡蛋全塞给了我,她四岁的小孙子一个都没留……乡亲们盼着我出息,盼着我能改变点什么。这些恩情,我洪鹰这辈子都不敢忘!”
他的声音有些发哽,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四年,我混迹底层,干最累的活,吃最多的苦。就是想看清这世道的冷暖,磨砺自己。”
“我就一个念想:有朝一日,能让养我长大的老师、供我读书的乡亲们,看病不难,出门有路,日子有个盼头!不再受人白眼!”
一口气说完压在心底的话,洪鹰感觉轻松了许多,目光坦然地看向长虹发。
长虹发沉默了。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衣衫朴素、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年轻人。
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郑重:
“好小子!年纪不大,却已尝遍世情冷暖!知恩图报,志存高远!老头子我……没看错人!”
他用力拍了下床板,“你天生‘通幽眼’,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正是我寻觅多年、能承我衣钵的良才美质!老头子再问你一次:”
他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洪鹰:“若我能解你后顾之忧,助你家乡脱贫致富,让那些待你如亲人的乡亲父老,从此衣食无忧,老有所养,病有所医!你可愿真心随我修行,入我暗三门,承我一身所学?!”
洪鹰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看着老者郑重的神情,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戏谑,只有沉甸甸的承诺。
若真能如此……他洪鹰此生再无牵挂!
“我洪鹰本是无根浮萍,全赖老师和乡亲们活命成人!若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我洪鹰此生无憾!”
洪鹰的声音斩钉截铁,“先生若真能做到,洪鹰愿拜先生为师,终生侍奉!”
说罢,他双膝一弯,就要行那跪拜大礼!
“且慢!”长虹发左手袍袖一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黄色光晕凭空而生,稳稳托住了洪鹰下跪的身形。
“跪天跪地,跪父母恩师!老头子我现在还不是你师傅,这大礼,留着正式拜师那天再行不迟!”
长虹发眼中精光闪烁,“事不宜迟!今日,老头子就随你回乡!待你家乡之事了结,老头子自会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与师承来历,那时……你再磕头不晚!”
洪鹰心中激荡,他此刻尚不知晓,长虹发今日所展现的“暗三门”冰山一角,其下隐藏的,是何等浩瀚诡谲、远超他想象的奇异世界!
他更不知道,今日这一念之间的应允,将彻底扭转他平凡的人生轨迹,将他卷入一场横跨古今、波澜壮阔的非凡命运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