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的夏天，空气黏得能糊住人的口鼻，呼吸都费劲。我生活的全部色彩，似乎都浓缩在了镇子东头那家招牌褪色、玻璃门永远蒙着一层油垢的“极速网吧”里。推开那扇沉甸甸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廉价烟丝、隔夜汗酸和浓烈泡面调料包的浑浊热浪，像只粗糙油腻的大手，劈头盖脸地就糊了过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梁嘉露熟门熟路地把我往里拽，嘴里嚼着口香糖，说话含混不清：“快点啊文澜，磨蹭啥，机子紧俏着呢！”
我被她扯得一个趔趄，目光却像被粘住了，死死钉在那些噼啪作响、闪烁着光怪陆离画面的屏幕上。网吧里光线昏暗浑浊，只有屏幕的光幽幽亮着，映着一张张年轻又专注得近乎麻木的脸。键盘被无数双手盘得油光锃亮，缝隙里塞满了烟灰和可疑的碎屑，敲击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卧槽”、“冲啊”的叫喊，嗡嗡地撞击着耳膜。角落里的立式大风扇徒劳地转动着脑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带着主机箱散热孔喷出的那股子焦糊味儿。
“喏，就这儿！”梁嘉露把我按在一张破旧的黑色电脑椅上，椅子腿儿有点瘸，我一坐上去就吱呀怪响。她麻利地开机，屏幕幽幽亮起蓝光，映着她兴奋的侧脸。“赶紧的，注册个QQ号！有了这玩意儿，才叫真正联网了懂不懂？比写信快一百倍！”
我的手指有点僵硬，悬在油腻腻的键盘上方，指尖能感觉到那层滑腻的膜。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微微发烫。梁嘉露凑过来，带着一股橘子味洗发水的香气，手把手地教我点开那个小企鹅的图标。鼠标指针在屏幕上笨拙地移动，我的心跳也跟着那指针一顿一顿地蹦。
“名字！起个名儿！”她催我。
脑子里一片空白，全是网吧里嗡嗡的噪音和屏幕上跳跃的光点。视线扫过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游戏海报，上面画着一颗拖着银色光尾划过宇宙的小石头。鬼使神差地，我在昵称框里敲下了三个字：小行星。梁嘉露在旁边噗嗤笑出声：“行吧，够傻！头像呢？选个头像！”
在一堆花里胡哨的备选项里，我一眼相中了那只歪着头、眼神有点呆、舌头傻乎乎吐出来一小截的黄色小狗图片。它看起来有点懵懂，又有点……孤单。
“就它了。”我说，心里莫名觉得这只傻狗和自己此刻的心情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契合。一种隐秘的兴奋感，像细细的电流，顺着指尖爬上手臂，心跳也快了几分。眼前这方小小的、闪烁的屏幕，仿佛突然撕开了网吧浑浊油腻的空气，打开了一条通往某个未知、新奇、色彩斑斓世界的缝隙。现实里那些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课业和沉默，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了这屏幕的光晕之外。
“加好友啊！光有个号顶屁用！”梁嘉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蛊惑，“看见没？这儿！查找！点它！然后……对对，随便输几个号！瞎蒙！广撒网，懂不懂？”
她的怂恿像火苗，点燃了我心里那点刚刚萌芽的、带着强烈逃离感的渴望。我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颤抖，开始在键盘上胡乱按下一串串毫无意义的数字。回车键被一次次用力敲下，发出沉闷的“咔哒”声。每一下敲击，都像往那个未知的虚拟宇宙里抛出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带着一点微弱又固执的期待，期待能砸出一点回响。
很快，屏幕右下角那只灰色的小喇叭图标开始闪烁起来，伴随着“嘀嘀嘀”的清脆提示音。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嗓子眼。点开，是系统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用户‘孤狼’拒绝了您的好友请求。”
“用户‘快乐天使’拒绝了您的好友请求。”
“用户‘风中的承诺’拒绝了您的好友请求。”
拒绝，拒绝，还是拒绝。屏幕上冰冷的方块字像一盆盆冷水，兜头浇下。网吧里嘈杂的声音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烟味汗味变得格外刺鼻。脸颊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指尖冰凉。梁嘉露凑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嘁，没劲！接着加啊，总有不瞎的！”
她的话像根针，扎破了我心里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或者说是少年人特有的、带着点绝望的倔强，猛地顶了上来。我咬住下唇，更加用力地敲打着键盘，数字输入得飞快，眼神近乎偏执地盯着那个查找框。手指因为用力，指节微微泛白。加！再加！我不信，这茫茫“网”海，就找不到一个愿意听我说句话的人？
“嘀嘀嘀！”
小喇叭又闪了！这一次，不是系统消息，而是一个小小的、不断跳动的头像！有人通过了！头像是一只彩色的、长着透明翅膀的小精灵，昵称叫“梦精灵”。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又猛地松开，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手心里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黏糊糊的。飞快地点开那个闪烁的对话框，里面静静躺着一行字，只有两个冰冷的问号：
“你是？”
屏幕的光映着我发烫的脸颊，网吧里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褪去，只剩下我和屏幕上那两个字。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有无数矫情的、自以为很酷的句子在疯狂打转。指尖在油腻的键盘上悬停了很久，微微颤抖着，终于落下。我敲下的句子，带着十五岁少女特有的、用力过猛的故作忧伤和自以为是的文艺腔：
“宇宙里一颗孤独的星。”
发送。
发完的瞬间，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就席卷而来，比刚才被拒绝时更甚。脸颊烫得能煎鸡蛋，我甚至不敢去看梁嘉露的表情，只想把脸埋进那油乎乎的键盘缝里。完了完了，人家肯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肯定下一秒就要把我拉黑了！我死死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键盘边缘的油垢，等待着那个代表删除的红色小叉叉或者冰冷的灰色头像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网吧的喧嚣又慢慢渗回了我的耳朵里，风扇的嘎吱声，键盘的噼啪声，还有旁边梁嘉露拆开薯片包装的哗啦声。那个彩色的精灵头像，就那么安静地亮着。
忽然，它轻轻跳动了一下。
来了！判决要来了！我猛地闭上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闷又疼，几乎无法呼吸。几秒钟后，我才鼓足勇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绝望，重新睁开眼，看向屏幕。
对话框里，多了一行新的字。
没有红色感叹号，没有冰冷的拒绝。
那行字清晰地躺在“你是？”的下面：
“真巧，我也在找迷路的星星。”
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网吧浑浊的空气，油腻的键盘，梁嘉露嚼薯片的咔吧声，远处某个角落里爆出的粗口……所有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屏幕上那行字，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光。
我张着嘴，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那行字。脸颊依旧滚烫，但那温度似乎变了，从灼烧的羞耻，变成了一种陌生的、令人晕眩的暖流。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毫无预兆地热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迅速积聚、打转。
那颗在虚拟宇宙里横冲直撞、笨拙地发送着信号、被无数人当作垃圾信息随手删除的小行星，在那一刻，好像真的，第一次，接收到了一声微弱的、却无比清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