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阳的余晖,从村西头的老吴家,递减着炙热的光芒,隔着层层的树影,钻进来星星点点的细光洒在李秀英奶奶满是银发的头上。人常说,盛年时十分的样貌,等到老了只落得了一分。奶奶老了,仿佛感知不到光暖,日渐瘦小的身躯孤零零的躺在院子西北角的银杏树下,右手习惯性的敲打着不怎么活动的腿。偌大的院子里,她显得那么微小,以至于好几次来人站在院子门口,不停的确认着“家里有人吗?”奶奶却怎么也听不到。
自打结婚后,奶奶就似乎是嫁给了这个院子。房子从泥胚草屋到青砖瓦房,再到如今亮堂堂的两层半楼房,院墙从篱笆到碎砖头,再到现在的白瓷砖加铝合金栅栏。在这个院落里,奶奶度过了她人生的大半光阴。她在这里起早贪黑的干着农活,带大了孙子孙女,她也在这里重复着一天天的张望。前几年,精神好的时候,偶尔路过重重的脚步声,汽车的喇叭声,都会让她的等待燃起希望,她的右手会一下子征住,“军军!”见叫孙子的名字没有回应,她又降低音量喊“囡囡”,依然没有得到回应后,她面无表情的继续着那悠长的敲腿动作。可从去年开始,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声响了,冷清的院子里没有什么声音可以让她严重下降的听力感知得到了。随之而来的是,她越来越不愿意离开院子半步,甚至不愿意离开那个吱吱作响的藤椅,只有那棵八十多年树龄的银杏树可以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孩子们去探望时,奶奶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枯瘦的手臂死死的拽住人,身子还会像婴儿一样蜷缩,往人身边靠,轻抚她的背,她还会发出孩童般满足的哼唧声。
林夏从小是奶奶抚养长大的。关于林夏的出生,奶奶也是讲了一遍又一遍。
听奶奶说,林夏的妈妈玉洁生过一对龙凤双胞胎。1980年代,婴儿的生存环境跟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双胞胎出生时,正好赶上分家,新瓦房没建好,临时住在村里的仓库里。仓库漏风,可怜一对双胞胎还没满月就夭折了。林夏出生前一个星期,产婆张婶说也就这两三天就该生了。早上四点,奶奶家的厨房小屋里,煮熟的猪食味在热气的熏炙下,硬生生往鼻子里钻。厨房南侧猪圈里的猪兄弟们可不管今天谁家生孩子就着急忙慌的早起,它们呼呼的睡着,丝毫不垂涎猪槽里的早餐。奶奶安排好家里头的活儿,早上五点不到就推着小车赶去玉洁住的地方。
一大早,外面雾沉沉的,即使是脚底下的泥路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小推车影影绰绰的轮廓。吸饱了雾气的野草,循着各自的方向,肆意的伸展开来。脚底不时的打滑让奶奶心有余悸,她不敢走快。突然,小车右侧的车轱辘冷不丁被一个活物撞击了一下。奶奶硬着头皮弯下腰去看,应该是一只大野兔,红色的眼珠子在雾气的晕染下凌厉得让人瘆得慌。奶奶心里一发紧,思绪也开始飘忽不定起来。去年同村的吴巧云早上出门见到黄鼠狼趴在路中间,第二天大队书记带着三个人上门说孩子他爹在矿上出了矿难。今天出门见到大野兔,一向果决的奶奶拿不准是什么兆头,想到儿媳妇玉洁要生孩子,就更是心神不定。
奶奶的家距离玉洁住处大约五公里,中间会经过一个叫作唐庄的集市。隔着大雾,奶奶分辨不出是在哪里,豆油在油锅里嗞嗞作响的声音让她确定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往前走,没有了野草的牵绊,夯实的泥路与布鞋接触产生的弹力,让她的脚步越发轻快。她闻出了麻团的芝麻香,葱油饼的葱香,肉包子升腾起的肉香,还有玉洁最喜欢的油条香。奶奶一口气买了十根油条。又走了一会儿,雾气散得差不多了,她已经可以看得到唐庄集市最西头的油馓子店,想到玉洁坐月子泡馓子吃方便又营养,奶奶爽气的称了十斤。
那时候的农村没有产检,生养全靠经验。不知道是不是判断失误,奶奶在玉洁家住了三四天,玉洁的肚子还是毫无动静。家里的农活离不开人,学校里的课也停不得,奶奶只能叮嘱玉洁细心着自己的肚子,回家忙农活,玉洁也继续去学校给学生上课。
四月的万物,如同初生的小娃娃,一天一个样。昨天还鼓鼓胀胀的叶苞,今天已经抽出了翠油油的叶芽儿,一簇簇的,在暖阳柔风的滋养下争先恐后的舒展开来。那一朵朵黄色的蒲公英花骨头也见缝插针般的在绿草的空隙间冒出来。那一垄垄的韭菜飒飒的长着,虽然不那么威武,但精气神十足。那一根根的枝桠间透出的抹抹霞光,仿佛给挺着大肚子却走得起劲的玉洁打上了柔和的光影,更添了几分母性的光辉。
玉洁双腿浮肿,肚子大得已经看不到脚面。她走了差不多1公里路,等到踏上三年级教室门口的台阶时,累得直喘气。
春日的天,变脸真是快。还没到中午,天一下子阴沉下来。教室两边的四个窗户上,仿佛贴上了黑黢黢的幕布,紧随其后的春雷不时的震颤着有些松动的窗棂。玉洁肚子里的胎儿应该也感知到了些许的惧怕,紧紧的蜷缩着身体,紧贴着腹部右侧的角落。瓜熟蒂落的生育进程,仿佛是造物主根据时间表给每位孕妈妈启动的开关,每个顺产宝宝的降生都是一个未知的神圣时刻。玉洁的肚子开关也启动了,她只觉得下身一阵热浪涌出,上半身趴在讲台上,面色苍白,大颗大颗的汗珠瞬间浸湿了头发。
窗外的雨不合时宜的越下越大,因为排水不好,短短几分钟,暴雨已经淹没了教室的第一级石墩子台阶。等到赤脚医生蔡春红赶过来时,玉洁脚下的地面都是血。雨太大了,去医院也来不及,众人将图书馆的阅读桌铺上棉被,玉洁躺在了上面。她的脸色惨白,不时的闪电更是让她惊恐,甚至出现了幻觉,大家大气都不敢呼一声。
前一胎双胞胎的夭折,好不容易得来的这胎,让全家铆足了劲的重视。大概是孕期营养过剩,胎儿的双顶径很大,试了好几种办法,胎儿的头还是没能出来,玉洁痛晕过去,28岁的蔡医生急得眼泪直往下流。
事情进入僵局,苦寻不到破解之法,瞬间的选择就成了结局。玉洁的眼睛瞪得夸张的大,整张脸痛苦的扭曲到变形,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好像刚才的虚弱是一场虚幻的梦。后来,才明白,玉洁是用尽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救了自己的孩子!林夏出生了,体重9.2斤。多年后,蔡医生提及那天的情景依然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如果那天的雨没有那么大,如果那天妈妈没有去学校,事情的发展会不会不是这个样子。林夏多想跨越时空,遇见那个时候的妈妈,告诉她不要出门,告诉她后来的后来,可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呀!
命运不会让你一直顺顺当当,也不会让你总是陷于绝境。林夏就是奶奶生命里的一星光亮,让这位遭遇人间至痛的老人看到了命运的些许怜悯。虽然经常夜里哭,哭瞎了左眼,但白天的奶奶依然将铺满水泥块的家里打扫得光亮,依然将地里的庄稼培植得齐齐整整,没有一点杂草。林夏四岁时,她的爸爸再婚入赘到女方家里,想着带林夏过去一起生活。
只考虑了一个晚上,奶奶要回了林夏。“你还年轻,我不好耽误你的终身幸福,但孩子是玉洁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只要还有一口气,不能让玉洁用命换来的孩子受一点点委屈”。林夏在奶奶家里住下了,从小到大,她真是没有受过一点委屈,好吃的好玩的永远紧着她。家里只有一个苹果时,林夏吃最甜的中间一圈,剩下的哥哥姐姐们吃。过小桥时,哥哥姐姐们走两边,她走最中间。
童年时,这无尽的爱,让林夏在物质不算宽裕的年代过得无忧无虑;年长后,这无尽的爱,让林夏看到了祖祖辈辈对生命的敬畏和重视。一个生命体在人海中似乎微不足道,可在每一个家庭里,都承载着上下几代人倾尽心力心血的托举。这样无私的前仆后继,值得我们每个人去珍视自己的生命,因为每个人生而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