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风卷着雾,道旁的松树刚显露出半截青绿树干,就被个壮硕身影撞得七零八落。那身影打远处晃过来,三步一踉跄五步一趔趄,像是被山魈勾了魂,偏生脚下又带着股子稳劲,踩在碎石上连个响儿都没有。
来人一打眼便知是武僧,半点没有清修僧人的模样。身上那件僧衣洗得发白,打满了补丁,红的蓝的黄新旧交叠,看着比叫花子的百衲衣还扎眼。衣服上还有股子酒气,混着油渍味,像在泔水里滚了圈,闻起来直打鼻子。
他不肯好生穿衣,偏敞着半边肩膀,露出古铜色的腱子肉,肌肉块垒分明,像是精铁,带着日晒雨淋的粗糙光泽。颈间挂着串乌木佛珠,柱子比拳头还大,常年累月的被汗水和面油浸得发亮,倒像是件兵器,而非礼佛的法器。
光头上刚冒出层青黑的发茬,长短不齐快跟面儿上的大胡子一般长了,正好把戒疤遮了个严实,瞧着倒像是故意留着遮丑。腰间斜挂着个桐木酒壶,雕成葫芦模样,只是刀工实在蹩脚,葫芦嘴歪歪扭扭,肚子也瘪进去一块,如同初学刻木的顽童随手凿出来的,偏被他宝贝似的挂着,壶口还塞着团破布,挡不住里头飘出的酒香。
“哎?这位……”酆楼出言唤他,视线在对方身上打了个转,却不知怎么称,哪见过这般浑身油腥,不修清律专司酒肉的和尚!
“阿弥陀佛!”那僧人双手合十带起一阵风,五大三粗的作个揖:“老子……贫僧乃渡缘界云游僧,法号无戒,这几天玩……近日云游至此地,前无村后无店,贫僧实在难耐饥渴,希望向施主讨口肉……化一些斋饭,善哉~善——哉!”粗和尚无戒故作正经怪腔怪调紧闭双眼摇头晃脑说了一通,好似这段说辞是死记硬背下来,说罢他双手一摊,目光灼灼地盯着酆楼。
朱嘉澍满脸草木灰,眉目都遮去大半,被这粗枝大叶的模样弄得有些迷糊,怔怔盯着无戒,脑中尽力理解当前的场景。
酆楼先回过神来,指着无戒道:“大哥,等等,等等。你刚才是想说你是个下山玩疯了的云游僧,现在想向我们讨一口烧鸡用作斋饭?”
无戒被戳破也脸不红心不跳,又开始双手合十摇头晃脑起来:“阿弥陀佛,那个,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那个……哦!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声若洪钟,震得朱嘉澍嫩脸儿上草灰簌簌扑落,“出家人化缘,化的乃是因果,烧鸡前世种下了贫僧的因,贫僧今世便得烧鸡的果,还请施主施斋饭!”说罢摊开蒲扇般的大手,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只拔毛的雉鸡。
“不是,不是,这位大师……啧,这位大哥,您连《金刚经》偈语都背错了,小弟很难相信您是个出家人啊!小将军你说是不是!”酆楼扯着朱嘉澍臂膀摇晃,将他脸上的灰都晃掉几层。
朱嘉澍这才反应过来,咽口口水:“那坐下一起吃吧。”
酆楼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看朱嘉澍又看看无戒和尚,再看看那只扒了毛的雉鸡,本来肥硕的野鸡在无戒和尚映衬下竟显得小巧紧俏,酆楼实在“执手相看呆眼,竟无语凝噎”,满腔满腹的牢骚话梗在喉头,竟是牵动了内伤,一口污血喷了个畅快!
“哎呦哎呦,南无啊弥陀佛,小施主这是怎么回事!”无戒和尚三步并作两步走,一把揽住酆楼,力气之大好似将酆楼塞进僧衣内,浑不顾一身污血沾染了自己的“百衲僧衣”,他伸出两指如剑,在酆楼胸前经脉戳戳点点,先止了正吐的血,又摸了摸酆楼脉象,然后挡住试图给酆楼服药的朱嘉澍:“小施主,这位吐血施主受的是阴寒内伤,你这味寒凝散属阴性,服用过后虽能短时间内凝神聚气,但对内伤并无裨益,且看老……呃,贫僧的手段。”说罢便转指为掌,铜色虬肌竟透出隐隐佛光。
朱嘉澍只觉一股古朴苍劲的内力正调动天地灵气,周围的草木正在这股灵气风暴中肆意伸展叶片,试图抢夺天地精气。
无戒和尚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口中喃喃不停,朱嘉澍听了个大概,无戒和尚正一字不差的诵读《诸德福田经》。
酆楼被无戒和尚死死夹在腿上动弹不得,健硕的胸肌挤得他小脸儿都变形了,无戒那古铜色男儿乳直往嘴里挤,两片薄唇恨不得缝在一起,更别说贫嘴了。
无戒和尚运功结束,手中金光凝滞,宛若托着一排金针,稍一用力,金针便刺向酆楼穴位,朱嘉澍阻拦不及,按住刀柄,金针没入体内,无影无踪。
无戒和尚这才松开酆楼,双手合十鞠了一躬,看向黑脸看不出神情的朱嘉澍和直擦嘴的酆楼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阿弥陀佛,老子不白吃,老子给你治好了内伤,现在老子总能吃了吧!善哉善哉!”
酆楼侧坐在地,直吐口水,指着无戒和尚破口大骂:“你个秃驴装都不装了是吧!刚还贫僧贫僧的,现在直接老子老子了!”
“阿弥陀佛!”
“你还装!”
深山老林里,山风吹着薄雾,卷出一幅《牛头崮松涛拨雾图》,这阵薄雾却兀得被一阵香气冲散,紧跟着一声粗犷叫骂声传来,惊得一阵鸟叫。
“老秃驴你吃慢点!哥们儿还饿着肚子呢!你他娘上辈子是饿杀的不成!”
“哎!小将军你瞅他!连根骨头都不吐!”
“……酆楼你的内伤莫不是好全了,怎么如此有力气逞口舌之利。”
“我这是转食欲为悲愤!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去打的鸡,我去拔的毛!娘的,他一口下去,没给咱们哥俩剩一点……哎?我内伤好像真好全乎了。”
“阿弥陀佛,小施主,老子馋是馋了些,但这手本事绝对是真的,有道是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无戒和尚难得念两句佛经,掰断野鸡骨剔了剔牙“更遑论你这内伤是卓真教《新辉经》心法所致,在我佛门《易筋》、《洗髓》、《罗汉伏魔经》面前,有如萤火之辉直面惶惶大日一般,自不……”
“秃驴请慢!”酆楼打断他:“你说的这几本内经心法,你会几样?”
无戒和尚一挥手,罕见得支支吾吾道:“一个不会。”
酆楼顿时气短:“你不是煌煌大日吗?你不是如数家珍吗?搞了半天你搁这吹呢!要不是看你枭首境锻体大成,我非得给你来两下子!”
朱嘉澍这时插话道:“无戒大师傅专修锻体?但是我方才见您凝气成针,为酆楼疏通经络、驱寒聚气,明明是上乘内功啊?”
无戒和尚挠挠头:“我可没胡说,我专修《明王琉璃体》,可是自打修习以来,这聚气的本事便跟着锻体境界一起涨,其他修《明王琉璃体》的长老、师兄却不像我这样邪门,我也不知其中缘由。”
“怪事儿,锻体和内功双修的常见,两样都超群绝伦的却是从未见过。”朱嘉澍摩挲着下巴,沉思半晌。
酆楼眯眼揶揄道:“小弟看大师年轻有为,正值壮年却登峰造极,肯定是骨彻大住持的钦定传人,但这两年没听说渡缘界有什么超凡脱尘的年轻大师,如今看来,是大师行大修行不拘小节,渡缘界舍不下脸来宣传吧。”
无戒和尚大手一挥,手上的油星被甩出去老远:“谁要当那狗屁住持谁便去当,老子不去,阿弥陀佛!当了大主持便是吃不得山珍海味,喝不得玉酿琼浆!不善哉不善哉。”
朱嘉澍吞了个野果,闻言差点噎着,含糊道:“大师傅不怕圆寂之后见了佛祖被责骂?”
无戒和尚听了佛祖名号,难得正经,双手合十虔诚一拜,然后又恢复大大咧咧模样:“且不论我这修行能否大圆满见到本师释迦摩尼佛。便是见了,我也要递他三碗酒,看他喝不喝。”豪气话说完,又嬉皮笑脸道:“心外无法,满目青山,佛心致诚,不拘于相,佛祖不会怪罪我的。”
酆楼问道:“本以为你是个大老粗,辩起经来还真有两下子,大师这次下山是有什么尘缘未了?”无戒说起这事儿,一拍大腿,怒目金刚:“寺中长老到师父那告我黑状,说我品行不端欺师灭祖!他娘的,我不过就是吃些酒肉,不修边幅罢了,年年在我耳边唠叨这些繁文缛节清规戒律,年的日头久了,害的师父也不胜其烦,只好差我下山,说起来是下山修行,其实就是给我一脚踹远点,省的那群长老对他念经似的喋喋不休,他老圣僧教我啥时候能守住清规戒律,啥时候滚回山上去,阿弥陀佛!”
他叹口气:“不过还好,山下酒肉吃不完,还算对得起五脏庙。”
这贪嘴和尚。
又东拉西扯了半晌,听说两人准备去天云峰风雷塔,无戒和尚道了句阿弥陀佛:“小施主可否带着老……贫僧?”
酆楼剜他一眼:“风雷刀又不供你吃肉喝酒,你去那作甚。”
无戒和尚认真道:“这次下山除了避避长老们的责难,还想着精进一下自己的功夫,我们这锻体功夫和你们修武技气海的不同,不挨上几次毒打根本没法精进,我这《明王琉璃体》更是特殊,须是尝上几次霸道内力催经断络的苦头,才能见得一丝长进,阿弥陀佛。”
酆楼对这明王琉璃体的特殊啧啧称奇:“那你这身本领是?”
无戒和尚苦脸笑笑,眉毛都耷拉下来:“他娘的,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便是伏魔功大成,好几次差点给我一掌拍死!要不是他们佛法精深,圆融无碍,我真以为他们是借着练功的由头清理门户!”说着,冷汗从额角潺潺而下,可见心中后怕。
“你也是吃得疼中疼,方为佛上佛了!”酆楼揶揄了两嘴,转头看向正清理草木灰的朱嘉澍:“小将军怎么说?”
无戒和抢先一步接话,两只铜铃大眼被风雷刀钩住:“小施主便是风雷塔塔主亲传弟子?风雷刀现任执刀人?那小施主身旁这把一定就是风雷刀了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此次下山竟能亲眼目睹风雷刀,真是善哉!”
话音刚落,还未等朱嘉澍回应,无戒和尚一把捞起风雷刀,速度之快竟是连眼尖的酆楼也没瞧个真切,“阿弥陀佛,好刀,真是好刀!”说罢,他作势就要拔,朱嘉澍脸色突变:“哎!别!”急忙扑上去按住无戒双臂,企图阻止他拔出风雷刀。
倒不是朱嘉澍小气,舍不得旁人摸风雷刀,他是怕无戒和尚仗着力气大,强拔风雷刀,被吸干丹田,引动天地异象。
谁知道这和尚的内力能引出多少天雷,别到时候给大家劈死个屁的!
酆楼看出朱嘉澍反应不对,来不及细问便要冲上去抢刀,笑话,一向稳重的小将军如此失态,后果一定难以承担。
却是晚了,无戒力气本就不小,当下更是兴致冲冲,猛一抽刀,更是有拉断山岳之力,朱嘉澍眼瞅着风雷刀柄被暴力抽拉激起一阵风爆,绝望的闭上双眼。
哎?天雷呢?
“怎么拔不动?”无戒和尚挠挠戒疤,满脸斗志“别急,容我再拔一次!”说罢手臂青筋暴起,便要作势再拔。
这次倒是被酆楼和朱嘉澍死死按住了,朱嘉澍胸口堵着一口闷气,话里都带着颤音:“只有修炼《引雷诀》方可拔出风雷刀,拔刀时自身气海会被风雷刀抽空,引动天地异象,降下滚滚天雷。”他大口喘气,显然吓得不轻。
“既然只有修炼引雷诀才能拔出风雷刀那你着啥急啊。”酆楼白了他一眼,抱着无戒和尚的胳膊瘫倒在地,方才情急之下,胸口竟有些隐隐作痛。
“无戒大师傅修的是诡谲莫测的明王琉璃体,你敢赌他不会因为势大力沉拔出这一刀?”
酆楼在地上躺了半晌把气儿倒匀了,扯扯朱嘉澍的裤脚:“赶路,酒肉秃驴你戴罪立功,扛着小将军走!”
三人走了一路,真别说,无戒和尚这一身力气好似使不完,即使扛着朱嘉澍,他两条腿还如同登云梯过海梁,速度快的几乎要把酆楼甩开了。
翻过两三座山,连以轻功见长的酆楼都吵着要停下谢谢,无戒和尚却还有着一股子牛劲儿,二话不说扛着酆楼继续赶路。
酆楼朱嘉澍一左一右在无戒和尚肩上晃悠,头发被扑面疾风吹散,像两团野草互相望着傻呵呵的乐。
“这秃驴,像核动力驴一样!”酆楼调侃。
“什么是核动力驴?”风太大,朱嘉澍得喊着才能听见。
“我也不知道,金胖子教我的,说这种不知疲倦的人是核动力驴,他说这是他那里的家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