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头爬到头顶时，官道两旁的青蒿晒得卷了边，朱嘉澍只合眼一个时辰，便被酆楼那厮用马鞭柄戳醒。这小子坐在车厢外头，脖子伸得像只鹅，眼珠子瞪得溜圆，盯着前头咂嘴道：“小将军快看！那小娘子是不是昨晚客栈的俏老板娘？瞧这孤零零赶路的模样，准是跟家里闹别扭跑出来了！您这会儿掏银子跟石子儿似的撒，精神点，拿出你少将军的阔绰来，一举俘获人家的芳心！”
朱嘉澍迷迷糊糊掀开眼皮，听他这荤素不忌的浑话，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了两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姑娘遇人不淑，着实命苦，你赶车慢些，我取些银两给她赶路用。”说着不动声色按了按腰间钱囊，还好，还有几两碎银子和数枚大钱。
酆楼挨了踹也不恼，吹了声口哨，跟老马有些默契，老马慢悠悠踱着步，跟曲书艺走了个前后脚。他扭头冲车厢挤眉弄眼：“小将军别装正经，昨儿晚上谁盯着人家姑娘背影看直了眼？”
朱嘉澍懒得搭理他这些调笑。
曲书艺自洪家屯离开后，心中虽有哀切，脚步却没半分拖沓。自记事起在紫阳庙多年清修，《清静经》没有诵读万万遍也有百万遍，即便是入世遇挫，也乱不了心神。
此次下山说是修心，实则是师父给了还俗的机缘。虽不知道师父为何改了主意，她却乐得踏入这花花世界。只是经此一遭……
唉，师父，还是庙里的桂花糕最合心意。
正惆怅间，身后传来一阵悠扬哨响与马蹄声。曲书艺紧了紧背后蒙布的长枪，又往路旁让了让，马车却慢悠悠跟到身侧。车上传来一句清脆的少年声：“师兄慈悲，无量——光！”曲书艺听了这拉长语调搞怪的一句，扭头看着酆楼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展眉对酆楼笑道：“这里不是道场，您也并非后学。”
曲书艺认出是昨晚解围的小将军一行，见车窗里探出颗脑袋，正是那面嫩的小将军。她放下包裹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拱手抱太极印行了个大礼：“多谢小将军昨日出手相救，昨日没有登门拜谢便不辞而别，还望小将军海涵。”纤弱身影俯身时，额前发丝随风轻拂，像是初夏的柳叶，让人看了清爽。
朱嘉澍猝不及防受了个大礼，忙拖着伤体下车准备还礼，动作慌张致使身上刚愈合的伤口又撕开几条，疼的呲牙，好不容易下了车准备还礼，却见曲书艺已经施完礼，拍拍包裹上的土，扭头要走。
朱嘉澍尴尬挤眼，酆楼向他挤眉弄眼，意思：得了吧，人家姑娘没看上你，别白费力气了。小将军还了他一脚，让他正经些，追去两步：“姑娘且慢，”叫住人家之后又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身后的手快被自己扣烂了“姑娘去哪？盘缠可够？如果不嫌弃，我这还有几两碎银子，你拿去权当救急……”朱嘉澍额头汗如雨，支吾了半晌又说道：“还有昨晚纠缠你客栈的那个曾扒皮，已经被抄家当街斩了，你大可放心，以后不会再纠缠你家了。”
酆楼在旁拍着大腿笑：“小将军这是怕人家姑娘饿肚子，想邀她同路呢！”
朱嘉澍狠狠瞪他一眼，却见曲书艺“扑哧”笑了，恰如此刻熙风：“银钱就不必了，小将军除去祸害的恩德，营州百姓都会记着。”她作势欲走，却又回头，“我往蒲州去，不知小将军顺路吗？”
老马鼻子里喷出两道白气，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带起些尘土。方才在官道旁的老槐树下歇脚还没够一炷香，这会儿又得拉着车往南走，车厢里分明沉了些，压得车轴吱呀轻响。
日头往西斜了些，把影子拉得老长。朱嘉澍腾出车厢挪到车外，挨着酆楼坐下，车板被晒得发烫，烙得屁股生疼。曲书艺在车厢里推让了两句，终究还是依了，车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瞥见她素色的衣袍边角，像朵安静的云。
道旁的酸枣棵子挂着青红相间的果子，被风晃得直点头。酆楼的话比这风还碎，话头缠在曲书艺身上就没松过：“师兄这包裹里除了长枪，还藏着啥宝贝？有没有紫阳庙的灵丹妙药？“
曲书艺的声音从帘后飘出来，轻得像羽毛：“不过是些换洗衣物，还有几本经文。“
酆楼又转向车帘：“师兄练的是武当龙门枪吧？“语气里满是对自己毒辣眼光的自得，像只刚抓着耗子的猫。
帘后的声音顿了顿，随即礼貌轻笑：“没错，我自小在紫阳庙长大，不知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酆楼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冲朱嘉澍甩了个“看我眼光如何”。见朱嘉澍没搭理，他也不恼，自顾自说道：“昨晚看你将要出手，握秤杆子的手势像是武当龙门枪的起势。“
“您真是见多识广。“曲书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
日头又沉了些，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朱嘉澍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既有武艺在身，道长为何任人欺辱？不该由着那些恶霸为祸乡里才是。“
车帘后的动静停了。过了会儿，才传来轻轻的叹息，像被风揉碎了：“小将军说来简单。我能打跑他们一次两次，乃至三次四次，可屯子里的其他人呢？“
风掠过高粱地，发出沙沙的响，像是谁在低声附和。
“如果营州百姓能同心共志，聚沙成塔，那曾家怎至于如此势大？“曲书艺的声音里添了些别的东西，像水里掺了沙，“相反，若是百姓是一盘散沙，凭我一人，又能如何？“
朱嘉澍望着自己握着缰绳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退万步讲，营州官场如何，营州市井便如何。“曲书艺的声音里带了丝愠怒，像平静的水面起了点波澜，“倘若官场清明，那曾扒皮又怎能成为营州一霸？“
车轴吱呀一声，像是不堪重负。朱嘉澍的背影在夕阳里微微一塌，像被抽走了些力气。道旁的野草被风碾过，蔫蔫地伏下去，许久才慢慢直起腰。
车轮碾在官道上，发出单调的轻响，像在数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朱嘉澍的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只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就散了。远处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把天空晕染得一片朦胧。
过几日光景，那辆马车吱呀作响便晃到了魏州城根下，三人到此便要分道扬镳了。朱嘉澍教酆楼将车辕交到曲书艺手里，又翻尽了两人兜底凑出些碎银大钱，凑成一小包递过去。曲书艺再三推辞不过，终究还是用素帕包了，望着朱嘉澍的眼神里更多了一份感激，这笔情分，便又在心里刻深了几分。
掏钱时酆楼还扯着张脸皮顾着脸面，转过身就啐了口暗自腹诽：“见色忘义的伪君子，泡妞用自己的钱就算了，兄弟兜里就没几枚大钱，也被一并掳走献了当做人情，好歹留几个，我看你这几日吃什么喝什么。“翻了个大白眼，眼睛斜刺着朱嘉澍：“如今人财两空喽，你这热脸贴了冷屁股，钱袋子空得能跑老鼠，倒成了活菩萨？你不会真是圣人君子吧？“
朱嘉澍懒得跟他掰扯，抬脚回敬了一脚重的：“凤凰择良木而栖，非朝露而不饮。“
酆楼拍着屁股上的尘土，跟在后头挠着后脑勺：“文绉绉的啥意思？听不懂。“
朱嘉澍嘴角难得挑了挑：“古时有只凤凰腾飞路过片偏僻沼泽，遇见只猫头鹰正叼着不知哪来的耗子腐尸啃得欢。那蠢鸟以为凤凰来抢食，张着翅膀就要驱赶凤凰，这就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酆楼这才反应过来是在笑话自己，非但不恼，反倒因为朱嘉澍回敬的高雅嘴仗乐了，拍着大腿直嚷嚷：“呦呵，小将军今儿个转性了？难得多话，肯赏脸给草民讲典故，这可是祖坟冒青烟的福气！“说着就作势要下拜，朱嘉澍却睬都没睬。
“走了，再迟些回风雷塔，可要有我好看了。“
俩人身上虽都带着伤，脚力却不慢，一前一后在林间穿梭。枯枝败叶被踩得沙沙响，边闲聊幽北的风土人情，边赶路，不知觉间走出很远去了。
朱嘉澍终是耐不住问：“你跟着去风雷塔做什么？“
酆楼又摆出那副油腔滑调的欠揍模样，捏着嗓子学朱陵光的腔调：“你这小混蛋也别搁这闲着了，那混小子伤势未愈，你先去照料几天！“又挤眉弄眼，扮作娇柔道：“如今奴家可是少将军的贴身丫鬟，端茶倒水捶腿捏肩，小将军随叫，奴家随到。“
朱嘉澍没接他这浑话，照例飞脚过去，酆楼早有准备，滑不溜丢躲开，这厮还没完没了：“小将军金枝玉叶，可别折腾了，方才见那入世的坤道女冠激动不已，撕开的伤口还没好，再撕开几道老伤怕是会顽疾难消咧！“
着实恼人！朱嘉澍被他聒噪得太阳穴突突跳，真想抽出风雷刀给这浑人砍杀一番，再不济给他口条割了，省的话多。可酆楼境界本就比他高出不少，一身刺客的滑溜功夫，他若不想挨踹，便是白费功夫，只能闷头加快脚步，想把这恼人噪鹃甩在身后，耳不闻为静。
林间老树枝桠被两人带起的风扫得乱晃，惊得鸟雀扑棱棱飞开，洒下几片碎羽。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酆楼肚子里咕噜噜响得跟打雷似的：“如果小的没记错，小将军今天还没吃饭吧，小的有一道自制小菜，不知道小将军有没有兴趣，赏个脸给小的露一手？“
朱嘉澍被他一提醒，才觉腹中空得发慌。四下望了望，已是深山老林，荒无人烟，又想起自己现如今已经钱囊空空，一个大钱都没，只得叹了口气：“去吧，要帮忙就吭声。“
话音还没落地，酆楼人已窜出去老远，声音顺着风飘回来：“小将军在这儿等着就成，可别乱跑，山里精怪多！“
朱嘉澍总算得了片刻清净，盘腿坐定在青石上，风雷刀横亘膝头，刀鞘上雷纹云纹在树影里忽明忽暗。他默运《引雷诀》，内息刚流转起来，膝上的风雷刀便微微发烫，助他调理内息，一股沉凝力道顺着经脉游走，丹田那片干涸之地竟泛起丝丝暖意，连带着身上伤口的刺痛都轻了几分。
正运功到紧要处，鼻尖忽然钻进股肉香，勾得腹中空空如也。睁眼一看，酆楼拎着两只肥硕雉鸡从林子里钻出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三两下就把赭色鸡毛拔得干干净净，用木棍串了一只来，捡些枯枝败叶堆起，火折子“擦”一声亮了，火苗舔着柴禾噼啪作响。
“小将军别急，我专打了两只最肥美的母鸡，得慢火细烤才够味。”酆楼把串好的鸡架在火上，时不时翻个面，油珠子滴进火里，溅起阵阵油烟，香味越发勾人。
朱嘉澍内观气海，本想潜心调息，可那股子肉香像长了腿，顺着鼻孔往脑子里钻，搅得他心猿意马，再也坐不住，挪过去蹲在火堆旁，眼睛直勾勾盯着转动的鸡：“有盐巴吗？”
酆楼翻了个白眼，只当他是饿昏了说梦话，手里转着鸡串：“这荒山野岭的，你当是将军府的伙房？有口热乎肉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
朱嘉澍咽了口唾沫，盯着渐渐焦黄的鸡皮，遗憾地咂咂嘴：“也罢也罢，能填肚子便是美食。”
酆楼把木棍插在地上，拍了拍手：“我去周围找找野果子解渴，你在这儿盯着火候。这香味一散，保不齐招来什么野物，你千万小心。”
朱嘉澍的魂早被烤鸡勾走了，直愣愣看着烤鸡，没听清酆楼唠叨了些什么，嘴里胡乱应着“知道了知道了”，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火堆上的肉。
等酆楼捧着几个红果回来，远远就瞧见朱嘉澍正蹲在地上，满手黑灰地在火里扒拉，贵气的锦袍袖口被火星燎得焦黑，再看那鸡——鸡呢？早成了个黑炭疙瘩，在火里冒着青烟，连骨头都透着焦糊味。
眼见这玩意吃不得了，酆楼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把手里的果子扔出去。还好另一只鸡还没烤，他抚胸顺气忙掐自己人中，指着那堆黑炭：“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朱嘉澍听见动静，扭头看来，一张俊脸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活像庙里供的包青天，眼里满是自疚：“我不知道怎么判断火候，眼瞅着它一点点焦成炭，赶紧去取，谁知道木棍突然烧断了……”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实在抱歉，让你白忙活一场。”
酆楼瞧他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火气又咽了回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罢了，忘了你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哪懂这些。还好刚才懒得处理另一只，这只还在，凑着野果，总不至于饿肚子。”
朱嘉澍刚想再说点什么，林子里突然炸响一声粗骂，震得头顶树叶簌簌往下掉：“我的菩萨我的佛！实在罪过，这不是糟践东西吗！”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树后窜出来，紧走了几步，瞅见那堆焦黑的鸡骨，心疼得直跺脚：“南无本师释迦摩尼佛！上好的野味，多少年没尝着这口了，就这么给糟蹋了？又得忍些日子了。”
他正唉声叹气间，眼角余光瞥见旁边那只没烤的肥鸡，登时眉开眼笑，拍着手笑道：“还有一只！善哉善哉！赶了这么远的路，总算没白来，不亏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