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的手指死死掐入泥土,直到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才勉强将灵魂从上次被马蹄碾碎的冰冷恐惧中拽回半分。喉头腥气翻涌,那是死亡残留下的印记。他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尘灰灌入喉咙,引发又一阵急促的呛咳,眼冒金星。
“还真……”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再无上一次的冲动。不能饿死,不能靠近官道!这八个字,是用粉身碎骨换来的教训,血淋淋地刻在了意识里。
远处,那片靠近官道的荒地斜坡,隐约还能望见几团蠕动的人影——新的放荒队伍又被驱赶着去啃食那片冻僵的土地了。饥饿的嘶喊和监工粗鄙的咒骂随风断续传来。王安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努力收缩自己蜷在土墙下的身体,把自己融进阴影里。
肚子里翻江倒海,胃壁相互摩擦,发出咕噜噜的哀鸣,每一次声响都像是饥饿在啃噬神经。不行,必须找点东西填进去,一点点也好!
他撑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站起来,双腿抖得厉害,眼前一阵发黑。稳住片刻,他开始仔细搜寻这间属于王安的“家”——一处靠着别人家院墙搭起来、塌了半边屋顶的低矮窝棚。角落里堆着些散乱发霉的麦秆,是牲口都不愿啃的废物。泥灶冰冷,瓦罐空空如也,内壁上只有一点干涸的、看不出颜色的糊状残留。鼠洞倒是醒目,但洞口痕迹杂乱,显然也被穷邻居们光顾多次。
没有任何粮食。
记忆里搜寻着“王安”零碎的认知:村西头那棵老槐树附近,据说有些还算嫩的树皮……但那片地方离徐家大宅不远,容易碰到徐家的长工或护院,更可能被其他饿疯了的人抢占。村北靠山,但那是“禁地”,徐家的山林,擅闯者被抓住,轻则毒打,重则吊死。至于乞讨?村子里谁家有余粮?路上碰到陌生的流民,被抢被杀更是常事。
死亡第一次的阴影尚未消散,新的、更细密的危机如同蛛网,缠绕着这个困在绝境里的少年。
忽然,一股极淡、混合着泥土味道的特殊香气钻入鼻腔!虽然弱得几乎难以捕捉,但对一个饿到嗅觉变得异常敏锐的人来说,这无异于黑暗中的一缕烛光。王安猛地转头,目光死死盯住窝棚坍塌土墙根下,那几乎被枯草和湿泥覆盖的一抹蔫黄——
马齿苋?不,根茎细长带点毛茸茸的感觉,叶子形状更像是……婆婆纳?(注:一种可食用的野菜)
几株蔫头耷脑、叶片发黄的婆婆纳!这在平时或许只配喂猪的玩意儿,此刻在王安心头燃起的希望却像烈火一样燃烧。他几乎是扑了过去,膝盖砸在地上也不觉得疼,用冻得通红、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发了狠地抠挖着被冻得发硬的泥土。指甲劈了也顾不得,指尖渗出血混着污泥,终于将那几株瘦小野菜连同带着土腥气的根须生生拔了出来。
也顾不得上面的脏污,更顾不上根须上蠕动的细小白色虫卵,王安迫不及待地抓起最大的一棵,塞进嘴里,发狂般地咀嚼起来!野菜的苦涩、土腥味、甚至淡淡的青草气,混合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土腥的微酸,瞬间充满了口腔。那粗糙的植物纤维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强烈的吞咽欲望和一丝微不足道的湿润感。
几口下去,肚子里火烧火燎的感觉似乎消退了一丁点,头脑也因为这点微小的能量补充而清醒了一些。他珍惜地把剩下的几棵揣进怀里,贴着皮肤最暖的位置。
“徐…秀莲……”这个名字在混沌又夹杂着一丝清明的脑海中浮现。如何接近那座高墙深院?上一次稀里糊涂地死了,根本还没摸到边!
记忆碎片再次翻涌。王安费力地检索着。有了!原主王安曾听村里唯一的老药倌提过一嘴:徐家大小姐,似乎身子骨不太好?天一转凉或是季节更替时,总要派人去镇上抓几味调养的药。只是去镇上路途不近,花费不小,徐家通常隔些日子才会派人去。药抓回来,有时是交给贴身伺候的婆子,有时,也偶尔会让本村某个看起来还算信得过、手脚麻利的后生直接送到内院的小门……
那老药倌的破草屋,就在村后小溪拐弯的乱石滩后面!
希望像针一样刺穿了绝望的浓雾。王安顾不上身体的虚弱,拔腿就朝着记忆里的方向跑去。每一步都踩在坑洼的土路上,震得他空空如也的胃袋绞痛不已,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敢停,用意志压榨着这副残躯最后一点力气。怀里那点野菜像救命的热炭,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支撑着他跌跌撞撞向前。
找到那半截埋在黄土里的破旧草屋时,老药倌张老歪正佝偻着背,在屋外用几块石头垒成的简易药灶上煨着一个小瓦罐,袅袅青烟带着苦涩的药香飘散出来。枯瘦如柴的手时不时用木棍搅拌一下罐子里浓稠发黑的东西。
“张…张大爷!”王安冲得太急,停在几步开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佝偻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汗水顺着额头蜿蜒流下。
张老歪眯缝着浑浊的老眼,慢悠悠转过头,打量了一下这个几乎站立不稳、衣衫褴褛的穷小子,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是…王家三小子?怎么,你爹的腿又犯老寒气了?还是你娘……”
“不…不是!”王安用力咽了口唾沫,努力平复急促的喘息,挤出一个极其难看、带着卑微希冀的笑,“张爷爷,我…我想问问…徐家…徐府上,是不是又要派人去镇上抓药了?”他试探着,声音发虚,“我…我手脚快,也不怕跑远路……”
张老歪停止了搅动,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动,重新审视着王安那张菜色的、满是泥土汗水的脸,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掺杂着不易察觉怜悯的神色。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后生,死了这份心吧。这活计,徐府哪次不是找刘二麻子那帮熟手?他们人熟、路熟、腿脚利索。你一没门路二没保人,就这张脸,连徐府大门十步都近不了,还能指望那帮眼高于顶的管家把这么要紧的事交给你?”他用棍子指了指药罐,“看到没?这次,药…咳,是直接从药商手里来的,贵着呢,已经熬上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告诫,“甭想打徐府的主意,那儿……不是什么福地。一个不对付,丢命比丢虱子还容易。听老头子一句劝,踏实在荒地里多翻几块石头,能抓到两条蚯蚓也是好的,比那强。”
王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脚冰凉。原来…已经抓回来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连张老歪后面的话都听不清了。难道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又要这样无望地挣扎几天,然后在不知何时来临的饥饿或意外中死去?再来一次“三日”的黑暗?
就在绝望要将王安彻底吞噬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张老头!张老头!”一个穿着青色布褂、腰间扎着布带,看起来像是徐府内院小厮的半大少年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急。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王安,眼神里全是倨傲和不耐烦,直接把他当成空气。
“翠姑打发我来拿药!熬好了没?赶紧!那罐先装着!”他冲着张老歪嚷嚷,语气急促,“春娟姐刚出来又晕过去了!喘得厉害!王管事急得跳脚,让快些送过去!内院后门那边等着呢,快点!”
春娟?似乎是徐秀莲身边的大丫鬟?
仿佛被巨大的馅饼砸中,王安几乎不能呼吸!
张老歪似乎也怔了一下,随即连声应着:“哎,哎,就好,就好!”他手忙脚乱地将熬得漆黑粘稠的药汁倒进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粗陶小罐里,又拿了几张黄草纸盖上,再用一根细细的草绳草草捆了几道,递给那小厮。“烫,仔细点拿。”
小厮接过药罐,动作明显小心,但那草绳捆扎实在潦草,黄纸也随时可能被晃落,罐子又烫手。他一手抱着热烫的罐子,另一只手得去护着草纸,还要赶路,动作十分别扭艰难。抬眼又看到王安呆立一旁,那小厮眼珠一转,主意便打到了这个现成的苦力身上。
“哎,你!那个谁!”小厮用下巴倨傲地点了点王安,“还傻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小爷我手上紧?赶紧过来!抱着这罐药,跟我送到后角门去!手脚麻利点!要是洒了一滴,小心徐老爷扒了你的皮当鼓敲!”
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王安浑身一震,一股狂喜混合着巨大的紧张瞬间攥住了心脏!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凑了过去,伸出他那双黑黢黢、裂着口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滚烫的陶罐。
烫!罐身的高温透过草绳灼烧着掌心裂开的伤口,剧痛刺骨。但王安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抱住,像抱着稀世珍宝。汗水瞬间沁出额头。他不敢去看那小厮居高临下的表情,只低着头,哑声道:“是…是,小的明白。”
“走快点!磨磨蹭蹭的!”小厮不耐烦地催促一声,转身快步前行,根本不管王安是否跟得上。
王安深吸一口气,忍着双手的灼痛,稳住怀里那罐沉甸甸、如同命运的药汁,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紧紧跟上那个青色背影。每一步踏在坚硬冰冷的土路上,怀里的温热都提醒着他——机会,近在咫尺!徐家高墙的后角门,徐秀莲贴身丫鬟的急病…一步,两步……他离那个云端的名字,前所未有地接近了!
穿过几条狭窄污秽的小巷,越靠近徐府,路上的行人似乎就少了许多,空气也变得压抑。青灰色的高墙在视线中逐渐升高,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投下长长的、森冷的阴影。砖墙的缝隙里生着深绿的苔藓,透着一股陈年的冷硬。
终于,在徐府西侧一条极为隐蔽的、紧挨着高墙的窄巷尽头,一扇深嵌在墙体里、漆成乌木色的小门出现在眼前。门很小,也很低矮,似乎是专供下人出入的通道。门紧闭着,旁边立着一个同样穿着青色短褂、但身材粗壮、腰间挎着一把旧腰刀的护院。他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视着靠近的人。
引路的小厮到了门前,神色顿时收敛不少,带着几分恭敬走上前,对着那护院低声说了几句。护院抬起眼皮,冰冷锐利的目光像打量货物一样,落在王安和他怀中的药罐上。那视线如同实质,刮得王安裸露的皮肤一阵刺痛。
“王…王管事吩咐,春娟姐急等用药……”小厮陪着小心解释。
护院没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厮赶紧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王安的后背,低声喝道:“快进去!别杵着碍眼!门里有人接!”
希望和巨大的兴奋几乎让王安晕眩!他强压着狂跳的心脏,抱着那滚烫的陶罐,一步迈过乌木色的低矮门槛,踏入那个他从未企及、日夜渴盼的世界——徐家宅院内部!
门内是个狭窄的门洞,光线昏暗。正前方,是一道连接内院的、被精心修剪成拱形的藤蔓架入口,月洞门形状,只是此刻上面光秃秃的,还未发新芽。门洞左右似乎堆放着些杂物架子。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草木香灰气息,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药草味道。
一个穿着靛蓝色洗得发白的旧衣裤、脑后挽着个松松的发髻、看起来四五十岁的妇人正等在里面,神色焦急,双手来回搓着。她应该就是“翠姑”,内院打杂的婆子。
“药!快拿来!”翠姑看到王安手里的陶罐,急切地低喊。
王安立刻弓着腰,向前快走两步,双手恭敬地将药罐递过去。就在翠姑伸手来接的刹那——
咦?”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惊讶的吸气声,如同蚊蚋般,从左侧堆满簸箩笸箩的杂物架方向响起!声音极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软,还夹杂着一丝因为惊讶而未能完全压下的气息短促。
那位置光线最暗。王安的心猛地一抽!鬼使神差地,他就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处瞥了一眼。只一眼,他便如遭雷击,浑身僵住!
在杂物架斑驳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即便光线昏暗,那身细棉布做的鹅黄色衫子依旧能看出质地比外面粗布不知好上多少倍。但最让王安窒息的,是她此刻的模样!她似乎只是想藏身于此,避开别人——一张半旧不新的丝帕捂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极其秀美的眼睛,但此刻那眼神里……没有他记忆中、或是想象中徐秀莲的矜持或灵慧,而是深陷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深如枯井的恐惧!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帕子上缘露出的额头皮肤,并非记忆中细腻如瓷的白皙,而是一片仿佛被火烧过般的、极不自然的潮红!几颗细小的、颜色诡异的红点密密麻麻地嵌在那片潮红里,如同某种来自地狱的烙印!
一股寒气从王安的尾椎骨瞬间窜到天灵盖!这绝不是风寒发热!这诡异的红点……让他瞬间想起了记忆碎片里乡野传闻中最令人谈之色变的那个东西——人瘟!人传人,染上了,往往就是阖家绝户!
“唔!”架下的徐秀莲明显也被王安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慌乱地后退半步,撞到了身后的簸箩,发出哗啦一声轻响。捂嘴的帕子滑落了一角,露出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那双惊恐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更深更刺骨的绝望和哀求!她用力摇着头!
“谁在那?!”翠姑刚接过药罐,被这动静惊得脸色发白!她顺着王安的目光猛地扭头看去,立刻也看到了阴影里的少女和她脸上那触目惊心的红点!“小……小姐?!”翠姑的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得刺耳!手里的药罐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漆黑的药汁四处飞溅!她吓傻了。
“里面怎么回事?谁在闹腾?!”门洞外,护院粗犷严厉的喝问声骤然炸响!同时传来了刀刃摩擦刀鞘出鞘的金属摩擦声!
刹那间,王安明白了!全明白了!徐秀莲染了不能见人的恶疾!徐家深宅大院封锁消息,怕的就是人瘟的消息传出去!任何不该知道的人看到……都会死!
他甚至来不及后悔,更来不及辩解!
一道劲风带着死亡的啸音,猛地从门外电射而入!不是人冲进来,是箭!
“呜呜——”破空之声锐利刺耳!
快!太快了!根本没有任何闪避的可能!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器入肉的声音。
王安只觉得咽喉下三寸的位置微微一凉,似乎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点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巨大的麻痹感和窒息感瞬间卡住了他的喉咙,掐断了他所有的声音和气息!他下意识地想低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转动脖颈都做不到。
意识,在那一刻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却又在急速抽离。
他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胸口——一支黝黑的、粘着干涸血丝的短弩矢,露在外面的尾羽还在微微颤抖,其尖端已经精准地洞穿了他的气管和喉部血管!没有剧烈的痛楚,只有冰寒刺骨的麻痹感和生命疯狂流逝的无边恐慌。喉头发出诡异的“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