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苏晚是被冻醒的,浑身烫得像在蒸笼里,骨头缝却透着寒意,每动一下都像有针在扎。
她挣扎着坐起来,摸了摸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指尖都跟着发颤。
床头柜上的水杯是空的,她记得睡前特意倒满的。
大概是烧得太迷糊,夜里渴醒时自己喝完了,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扶着墙慢慢挪到客厅。
饮水机亮着微弱的红灯,桶装水空了。
苏晚盯着那个瘪下去的蓝色水桶,忽然想起上周就跟林深说过该换水了。
当时他正对着电脑处理文件,头也没抬地说:“让物业来换就行,你别管了。”
她“哦”了一声,转身去厨房烧自来水。
水壶刚坐上灶台,手机就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林深”两个字。
是凌晨三点四十分。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两秒,指尖有点麻,划开了接听键。
“喂?”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浓重的鼻音。
“什么事?”林深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里是嘈杂的音乐和女人的笑闹声,他的语气很不耐烦,“我这边正忙着呢,有话快说。”
“我……”苏晚吸了吸鼻子,喉咙又干又疼,“我好像发烧了,家里没水,也没药,你能不能……”
“发烧就自己去医院啊。”林深打断她的话,语气里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多大点事?我这儿谈着几百万的生意呢,总不能因为你发烧就丢下客户吧?苏晚,你能不能懂点事?”
“懂事”这两个字,像一根冰锥,狠狠扎进苏晚的太阳穴。
她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发烧,烧到三十九度八,晕乎乎地给加班的林深打电话。
那时候他在电话里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然后真的丢下手里的项目,冒着大雨跑了三站地买退烧药,回到家浑身湿透,却没有怨言。
那时候他说:“晚晚,你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公司签下第一笔大单那天起?还是他换了辆豪车,名片上印上“总经理”头衔之后?
苏晚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雨声敲打着落地窗,噼里啪啦的,像在替她哭。
“我知道了。”她听到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的。
“行了,挂了,忙着呢。”林深说完,没等她回应,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地响着,像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苏晚慢慢放下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通话记录界面。
她和林深的通话时长,是四十二秒。
客厅的挂钟敲了四下,沉闷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她走到玄关,打开鞋柜最下面的抽屉,翻出一把伞。
伞骨有点歪,是去年台风天被吹坏的,林深说“扔了吧,再买新的”。
她当时没舍得,修了修收起来,想着万一能用呢。
现在看来,还真派上用场了。
她从药箱里翻出一件厚外套穿上,又找了双防滑的运动鞋。
药箱里的退烧药早就过期了,说明书上的字迹都模糊了。
她记得上次提醒林深买药,他说“家里有,不用买”,原来他根本没看。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苏晚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锁门的时候,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才对上齿。
她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电梯镜面映出她狼狈的样子,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游魂。
雨比刚才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风裹挟着雨水往脖子里钻,苏晚把外套领子拉得更高,缩着肩膀往小区门口走。
凌晨的小区格外安静,只有路灯在雨雾里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她踩着积水往前走,每一步都很沉,像灌了铅。
走到门口时,保安亭的大爷探出头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这个时间一个病恹恹的女人独自出门很奇怪。
“姑娘,这么大雨去哪啊?”大爷隔着玻璃问。
“去医院。”苏晚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大爷哦了一声,没再多问,按开了小区的门。
路边没有出租车。雨太大了,连网约车都没人接单。
苏晚打开打车软件,屏幕上显示“前方排队一百二十七人,预计等待一百三十八分钟”。
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几秒,关掉软件,抱着伞慢慢往前走。
雨顺着伞沿往下淌,打湿了她的裤脚和鞋子。
脚底很快就湿透了,冰凉的雨水贴着皮肤,冻得她牙齿打颤。
她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胸口闷得像堵着一块大石头,头也越来越晕,眼前的路开始晃。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家24小时药店。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冲过去,推开玻璃门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店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被响声惊醒,揉着眼睛抬头看她:“您好,需要点什么?”
“退烧药……还有止咳糖浆……”苏晚扶着柜台,说话都费劲。
小姑娘看出她不对劲,赶紧站起来:“您脸色好差,量个体温吧?”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
接近四十度。
“这么高?”小姑娘吓了一跳,“您家人呢?怎么一个人出来?”
苏晚摇摇头,说不出话。
买完药,她坐在药店门口的长椅上,拧开矿泉水瓶想吃药,却发现手抖得连瓶盖都拧不开。
小姑娘走出来,帮她拧开瓶盖,又倒了杯热水递过来:“趁热吃,吃完在这儿歇会儿吧,这么大雨不好走。”
“谢谢。”苏晚接过水杯,手指触到杯壁的温度,眼眶忽然有点热。
药很苦,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雨夜。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出租屋,她也是发烧,林深半夜背着她去医院。
出租屋在六楼,没有电梯,他背着她一步步往下走,喘着粗气,却一直跟她说话,怕她睡着了。
“晚晚,醒醒,马上就到医院了。”
“别睡啊,跟我说说,今天看的电视剧结局怎么样了?”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吃街角那家麻辣烫,加双倍麻酱。”
那时候的雨也很大,他的后背却很暖,像个小火炉。
苏晚闭上眼睛,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歇了大概半个小时,感觉头没那么晕了,她起身跟小姑娘道谢,重新撑起那把歪了骨的伞,走进雨里。
这次运气好,刚走到路口就拦到一辆出租车。
上车的时候,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姑娘,你没事吧?脸色太吓人了。”
“没事,发烧了,去市医院。”苏晚靠在后座上,声音有气无力。
司机哦了一声,没再多说,踩了油门。
车窗外的街景飞快地往后退,霓虹灯在雨幕里模糊成一片彩色的光。
苏晚看着窗外,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座城市她住了五年,跟着林深从出租屋到江景房,可她好像从来没真正属于过这里。
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挂号、排队、抽血、输液,一系列流程走下来,苏晚感觉自己的力气被抽干了。
坐在输液室的椅子上,看着透明的液体一点点滴进血管里。
她拿出手机,想给林深发个消息,告诉他自己没事了。
点开微信,却看到林深半小时前发的朋友圈。
是一张在KTV包厢的照片,他坐在沙发中间,周曼坐在他身侧手里举着话筒贴在他嘴边,两人笑得亲密。
配文是:“搞定大单之后的奖励,不醉不归!”
下面有很多点赞和评论,周曼评论了一个“爱心”的表情,林深回复了一个“坏笑”的表情。
苏晚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久到护士过来换输液瓶都没察觉。
“姑娘,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护士笑着问。
苏晚回过神,摇摇头,把手机屏幕按灭,塞进了口袋里。
“老公还没来啊?”护士一边调输液速度一边问,“这么大雨天的,一个人来医院多不容易。”
“不是老公。”苏晚轻声说,“是前夫。”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们还没离婚,可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却觉得无比自然。
护士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输液室里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还有几个病人低低的咳嗽声。
苏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听着雨声渐渐小了。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晚输完液,拔了针,用棉签按着针眼,慢慢走出医院。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带着雨后泥土的味道。
她走到公交站台,等早班公交车。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林深发来的微信:“昨晚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同事们说要庆祝。
你怎么样了?退烧了吗?我让助理送点吃的过去。”
苏晚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后什么也没回,只是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公交车来了,她随着人流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医院的大楼,然后转过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路边的早餐店飘出包子的香味,晨练的老人牵着狗慢慢走,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说说笑笑……
这个世界在雨过天晴后,依旧鲜活热闹。
只是这些热闹里,好像再也没有她的位置了。
她从包里翻出一张纸巾,擦掉手背上残留的针眼痕迹。
那里有点青,像一小块没化开的淤青。
就像她心里的那块地方,被什么东西硌着,又酸又疼,却不知道该怎么抚平。
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响起,她该下车了。
阳光照在她脸上,有点暖。苏晚眯了眯眼睛,朝着小区门口走去。
这一次,她一步一步,踩在自己的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