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只鹦鹉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过我的耳膜。
它扑棱着翅膀,鲜艳的羽毛在笼中撞得凌乱不堪,红嘴一张一合,却再也发不出清脆的啼鸣,只剩下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那墨黑的药汁,如同跗骨之蛆,已然开始啃噬它的生机。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窗内阴影里,冷眼看着这场无声的死亡。
前世,这碗药也曾“恩赐”于我,一点点侵蚀我的气血,败坏我的根基,让我在皇后的“恩宠”中逐渐枯萎,最终成为一具易于操控的傀儡。
如今,这滋味,该由这无辜的扁毛畜生先行品尝了。
宝鹃在外间似乎被那动静惊醒了,脚步声匆匆响起。
我迅速转身,几步跌坐回榻边,脸上瞬间挂满了惊魂未定、余悸未消的惶恐,双手紧紧攥着被角,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宝鹃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真实的惊惶,“奴婢听见……”
“鹦鹉!”我指着窗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它突然那样叫,好吓人,是不是冲撞了什么?”
宝鹃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鹦鹉此刻已安静下来,只是蜷缩在笼底,羽毛蓬乱,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黑豆似的眼睛半阖着,透着一股死气。
她松了口气,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安抚道:“小主莫怕,想是这畜生野性未驯,夜里惊着了,或是吃坏了东西。
奴婢这就把它提走,省得惊扰小主养病。”她快步走到窗边,动作麻利地取下鸟笼,那眼神,分明在看一件惹了麻烦的物什,而非一条正在消逝的生命。
“可它刚才叫得好惨!”我依旧瑟瑟发抖,像是被那声音魇住了。
“小主金尊玉贵,何必为个扁毛畜生费神?”宝鹃提着笼子,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轻慢,“皇后娘娘赐的药您还没喝呢,奴婢去给您热热?太医说了,得按时服用才见效。”
她瞥了一眼小几上那个空碗,显然以为我趁她不在时已经喝掉了。
“不用了,”我虚弱地摇头,用手帕捂着心口,眉头紧蹙,“那药味儿太冲,闻着就心慌想吐,方才实在难受,我就倒了。”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几分做错事般的怯懦,小心翼翼地觑着宝鹃的脸色。
宝鹃一愣,提着鸟笼的手僵了一下。
她看着我,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有惊讶,有恼怒,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她大概没料到我这个看似怯懦的小主,竟敢私自倒掉皇后赏赐的药。
这举动,超出了她认知里那个“唯唯诺诺安答应”的范畴。
“倒了?”
她的声音拔高了一点,随即又意识到不妥,强压下情绪,挤出一个笑,“小主,这药可是皇后娘娘的心意,太医精心调配的,对您身子最是滋补。您这样若是让娘娘知道了!”话语未尽,带着明显的试探和警告。
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充满了无措和恐惧:“宝鹃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怕那苦味儿,喝了就想吐,求求你千万别告诉皇后娘娘,娘娘待我这样好,若知道我辜负了她一片心意,定会厌弃我的。”
我伸手抓住她的袖子,指尖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将一个胆小怕事、唯恐失宠的低微答应演得入木三分。
宝鹃被我抓得一怔,看着我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眼中的审视渐渐被一丝了然和掌控感取代。
她大概觉得,我依旧是她认知中那个可以轻易拿捏的、只懂依附皇后才能生存的可怜虫。私自倒药,也不过是胆小怕苦罢了。
“唉!”
她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拿你没办法”的无奈,“小主您也真是,罢了罢了,这次奴婢就替您瞒下了。只是下次,可万万不能再如此任性了。这药啊,再苦也得喝,良药苦口利于病,您说是不是?”
她顺势将鸟笼提得更远了些,“这晦气东西,奴婢这就处理掉。小主您好好歇着,奴婢去给您熬点清淡的粥来。”
“谢谢宝鹃姐姐。”我松开手,感激涕零地望着她,仿佛她是我的救命稻草。
宝鹃提着鸟笼,转身出去了。
门关上的瞬间,我脸上所有的惊惶、怯懦、感激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
掌心方才被她衣袖拂过的地方,残留着一丝油腻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我走到铜盆边,用冷水狠狠地搓洗着手,仿佛要洗掉什么肮脏的印记。
接下来的三日,成了我精心设计的、无声的凌迟剧场。
那只鹦鹉,成了唯一的演员,也是唯一的观众。
宝鹃大概觉得它只是“吃坏了”或者“水土不服”,随意将它丢在了我寝殿外廊下偏僻的角落,敷衍地添了些清水和粟米,便不再理会。这正合我意。
第一日,它只是蔫蔫的,蓬松着羽毛,偶尔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咕噜声。
宝鹃路过时,嫌恶地瞥了一眼,脚步未停。
第二日,情况急转直下。那身原本鲜亮如翡翠的羽毛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底下灰败的皮肉。
它几乎不再动弹,只是蜷缩在笼底,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痛苦的、喑哑的哀鸣。
排泄物不再是正常的白色,而是混合着暗红血丝的污秽,散发出浓重的腥臭。那气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隐隐飘进殿内。
宝鹃终于无法忽视了。她捂着鼻子,皱着眉头靠近鸟笼看了一眼,随即脸色微变,低声咒骂了一句“晦气”,匆匆走开。
她没有再添食水,也没有清理污秽,只是任由它在那个角落里,在痛苦和恶臭中一点点走向死亡。
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麻烦和避之不及的厌弃。这宫里的奴才,对生命的漠视早已刻入骨髓。
我则扮演着一个被病痛和惊吓折磨的虚弱答应。
每当宝鹃在时,我便恹恹地歪在榻上,眉心微蹙,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用浸了薄荷汁的帕子捂着口鼻,抱怨着殿外似乎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儿,熏得人头昏。
宝鹃只当是我病中敏感,或是那鹦鹉的臭味飘了进来,更坚定了要等它自生自灭的决心。
第三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薄雾笼罩着死寂的宫殿,连鸟雀都噤了声。
我早早醒来,或者说,几乎一夜未眠。我坐在窗边的阴影里,目光穿透薄薄的窗纱,落在那廊下的角落。
笼子里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那只曾经鲜活的鹦鹉,僵硬地蜷缩着,漂亮的头颅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歪向一边,黑豆似的眼睛空洞地睁着,蒙上了一层灰白的翳。
它身上几乎看不到多少完整的羽毛,裸露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散发着浓重的腐败气息。
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落在它小小的尸体上。
死亡。如此具体,如此肮脏,又如此熟悉。
前世,我躺在冰冷的床榻上,五脏六腑被皇后的毒药焚烧殆尽时,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痛苦,丑陋,无人问津,最终化为一具令人掩鼻的腐肉?
胸腔里翻涌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毁灭性的快意。
看啊,宜修,你的“恩典”,你的“心意”,你的“良药”,它的真面目,此刻就赤裸裸地摊开在晨光熹微的庭院里,散发着恶臭!
它不仅仅能杀人,更能让死亡变得如此不堪!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病弱、楚楚可怜的脸。很好,这就是我需要的面具。
我拿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有些凌乱的鬓发,指尖冰凉。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早起洒扫的粗使宫女。
时机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极致的惊惧。
我猛地推开门,发出一声足以划破清晨寂静的、凄厉无比的尖叫!
“啊——!!!”
那尖叫声饱含着纯粹的、未经伪装的恐惧,瞬间惊醒了整个偏殿的死寂。
洒扫的宫女吓得丢了扫帚,附近几个小太监也闻声慌乱地跑了过来。
“小主!小主您怎么了?”宝鹃衣衫不整地从她的下房冲出来,脸上带着未消的睡意和惊疑。
我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一手死死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指向廊下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角落,嘴唇哆嗦着,语不成句:“鸟,鸟死了,好可怕,好臭!”身体一软,像是要再次晕厥过去。
众人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待看清那笼中鹦鹉可怖的死状和弥漫的恶臭,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
“天哪!怎么死成这样!”
“呕,这味儿。”
“快!快拿走!别冲撞了小主!”
宝鹃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她显然也没料到这鸟会死得如此惨烈和恶心。
她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厉声对几个小太监呵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弄走!扔远点!埋了!快!”
小太监们捏着鼻子,手忙脚乱地上前,用一根长棍远远地挑起鸟笼,屏着呼吸,如同抬着瘟疫之源般快步朝宫外偏僻处走去。
那股浓烈的腐败气味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拖曳出一条无形的、令人作呕的轨迹。
宝鹃这才急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安抚:“小主莫怕莫怕,不过是个畜生,死了就死了,已经叫人弄走了。您快回屋歇着,可别惊坏了身子。”
她扶着我的手臂,试图将我搀回殿内。
我顺从地被她扶着,身体依旧在“瑟瑟发抖”,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掠过她那强压着嫌恶的侧脸,最后落在那几个小太监抬着鸟笼消失的宫门方向。
回到殿内,宝鹃扶我坐下,又倒了杯温水。
我捧着杯子,指尖冰凉,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沉默在殿内蔓延,只有我刻意放大的、带着后怕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声音细弱游丝,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轻声问道:“宝鹃姐姐,那鸟儿怎么会死得那样惨?它之前还好好的,就喝了点那天的水。”我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身体又抖了一下,“是不是我那天倒掉的药,不小心溅了些进去?”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宝鹃,眼神里充满了无辜的、近乎天真的恐惧和猜测。
将鹦鹉的惨死,轻飘飘地引向那碗被“不小心”溅入鸟笼水槽的“皇后赐药”。
不是质问,不是指控,只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小主,在恐惧中产生的、毫无逻辑的联想。
宝鹃的脸色瞬间变了。方才还只是嫌恶和烦躁,此刻却猛地绷紧,眼神里闪过一丝真正的惊疑和警惕。
她猛地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从我这张惊惶失措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小主!这话可不能乱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警告,甚至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隔墙有耳,“那药是皇后娘娘赐的补药!是给您养身子的!怎会……”
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鹦鹉惨烈的死状与“补药”之间的联系,噎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我像是被她严厉的语气吓到了,猛地缩了缩脖子,眼中瞬间又涌上泪水,慌乱地摆手:“我胡说的!宝鹃姐姐你别生气!我就是吓糊涂了,那药自然是好的,是那鸟儿自己福薄,不关药的事,不关娘娘的事。”语无伦次,急于撇清,将一个说错话怕被责罚的小答应演得淋漓尽致。
宝鹃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她眼中的惊疑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因为我这过于“完美”的惊慌失措而加深了一层阴霾。
那鹦鹉的死状太过骇人,而我那句“无心”的猜测,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她的心底。皇后赐的药,真的只是补药吗?
“小主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口无遮拦!”她最终只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警告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森然的寒意,“祸从口出!这话若传到娘娘耳中,别说奴婢,就是小主您也担待不起!”
“是,我再不敢了。”我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害怕地啜泣起来。
宝鹃看着我抽动的肩膀,眼神复杂难辨。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烦躁地丢下一句“奴婢去看着他们收拾干净”,便匆匆转身出去了。
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残留的腥臭和喧嚣。
我缓缓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泪痕。方才的惊惧、茫然、啜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冰冷死寂。
我走到窗边,看着小太监们清理过的、依旧残留着淡淡异味的地面,唇边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连手段都未变!”
我无声地翕动嘴唇,对着坤宁宫的方向,吐出淬冰的字句,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前世的毒焰,“宜修,你给的毒,果然还是这般,无趣又狠辣。”
指尖拂过窗棂冰冷的雕花,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湿痕。
那是方才刻意沾上的、鹦鹉笼边蹭到的污秽。我将指尖凑到鼻尖,那腐败的死亡气息尚未散尽。
很好。
这味道,我会牢牢记住。
连同你赐予的一切“恩典”,终有一日,必将百倍奉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