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故人初逢(1 / 1)

三日的时光像沙漏里的细沙,转眼便见了底。

天还未亮,安府上下已经忙作一团。

宝鹃捧着梳篦的手微微发抖,铜镜中映出她泛红的眼圈:“小姐今日入宫,奴婢……”

“你随我一起进宫。”我打断她的哽咽,指尖抚过妆台上那支素银簪子。

这是前世甄嬛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当时我珍而重之地收在妆奁最底层,如今却成了我复仇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安比槐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他手里攥着一卷泛黄的纸,脸色阴沉得可怕。

“爹给你找了门好亲事。”他将纸卷拍在案几上,“苏州织造李家的嫡次子,虽是个病秧子,但家底厚实。”

我盯着那张庚帖,忽然想起前世入宫前夜,他也曾这般闯进来,说的却是“进了宫好好巴结甄家小姐”。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已做好两手准备。女儿能攀高枝最好,攀不上就卖个好价钱。

“父亲。”我缓缓展开庚帖,指尖在“痨病”二字上轻轻摩挲,“内务府的轿子,已经到门口了。”

安比槐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他猛地抢回庚帖撕得粉碎,纸屑雪花般落在地上:“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以为进了宫就能飞上枝头?像你这种……”

“女儿明白。”我起身行礼,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女儿此去,必不忘父亲‘养育之恩’。”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极轻,却让安比槐像被掐住喉咙般戛然而止。

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从怀里摸出个荷包塞给我:“宫里不比家中,这些银钱拿着傍身。”

荷包轻飘飘的,里面最多五两碎银。前世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如今却只想冷笑,这点银子,连打点最低等的宫女都不够。

“谢父亲。”我面无表情地收下荷包,转身走向院外。

晨雾中,一顶青布小轿静静停在那里,两个面生的太监垂手而立。与前世甄家派来的华盖马车相比,寒酸得可笑。

宝鹃扶我上轿时,突然拽了拽我的袖子:“小姐,您腕上……”

我低头看去,那颗朱砂痣不知何时变得鲜红欲滴,在晨光中像一粒凝固的血珠。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我猛地拉下袖口遮住它:“走吧。”

轿子穿过长安街时,我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安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安比槐的身影早已不见。

前世离家的愁绪荡然无存,只剩一片冰冷的释然。

“安小主,前面就是神武门了。”轿外的太监低声道,“按规矩,您得在这儿下轿步行入宫。”

我整了整衣襟,故意让鬓边的玉兰花歪了几分。

下轿时又“不小心”踩到裙角,整个人扑倒在青石板上。

这一跤摔得结实,膝盖火辣辣地疼,但我心里却在笑,越狼狈越好,这样才能让那些暗处的眼睛放松警惕。

“这位可是安妹妹?”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看见甄嬛穿着淡粉色绣折枝梅的衣裙,正俯身向我伸出手。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镀上一层金边,恍如神女临世。

前世我就是被这副慈悲模样骗了真心,如今再看,只觉得虚伪得令人作呕。

“甄姐姐!”我怯生生地搭上她的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这次不是装的,是身体本能的厌恶反应。

甄嬛的手温暖干燥,轻轻一拉就将我扶起。

她身后站着沈眉庄,一袭湖蓝色宫装,正用帕子掩着嘴轻笑:“安妹妹怎么还像选秀那日般毛躁。”

我红着脸低头整理衣裙,恰到好处地让那朵歪斜的玉兰花飘落在地。

甄嬛弯腰拾起,指尖轻轻拂过花瓣:“这花倒是别致,只是……”

“是娘亲生前最爱的花。”我绞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家里穷,没什么首饰。”

这个谎言我说得无比顺口。

事实上,我娘最爱的是牡丹,她说那是富贵花,配不上我们这种小门小户。

但甄嬛不知道,她只会为我拙劣的演技心软。

果然,甄嬛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她从发间取下一支白玉簪子,轻轻别在我鬓边:“这簪子素净,正配妹妹。”

玉簪触到发丝的刹那,我几乎控制不住要把它拽下来的冲动。

前世这支簪子我珍藏了三年,直到被皇后设计小产那日才摔得粉碎。

如今它又回到我发间,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头顶。

“陵容受不起。”我慌忙要取下簪子,却被甄嬛按住手。

“妹妹若推辞,就是看不起姐姐了。”她笑得温柔,指尖却用力得让我发疼。

我太熟悉这种力道了,每次她想要什么东西,都会这样看似轻柔实则强硬地握住我的手。

“谢谢姐姐。”我垂下眼睛,藏住眼底的讥诮。莞姐姐,这一世你的戏,我不陪了。

沈眉庄在一旁看着,突然开口:“安妹妹住哪个宫?”

“回沈姐姐,延禧宫西偏殿。”

“那可巧了。”沈眉庄笑道,“我住咸福宫,离你不远。甄姐姐住碎玉轩,倒是远些。”

我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心里却冷笑不已。

什么巧合?分明是皇后精心安排的棋局——沈眉庄家世显赫,自然住好宫殿;甄嬛有皇帝青眼,碎玉轩看似偏远实则清静;而我这种凑数的,随便塞在哪个角落都行。

“安小主,该去拜见皇后娘娘了。”一旁的太监出声提醒。

甄嬛松开我的手:“妹妹快去吧,别误了时辰。”她替我理了理衣领,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脖颈,“晚些我和眉庄姐姐去看你。”

我福身告辞,转身时听见沈眉庄压低声音道:“这安氏倒是老实,只是太过怯懦。”

“越是怯懦,越好拿捏。”甄嬛的回答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刀子般扎进我耳中。

我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袖口的绣线。

前世我怎么没发现,她们对我的“照顾”里藏着多少居高临下的算计?

领路的太监走得飞快,穿过一道道宫门。

红墙夹道中的穿堂风格外凛冽,吹得我鬓发散乱。

那支白玉簪子摇摇欲坠,我却故意不去扶它,就让它摔碎吧,就像前世我对甄嬛的信任一样。

“安小主,前面就是景仁宫了。”太监突然停下脚步,“皇后娘娘最是宽厚,您不必害怕。”

我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塞给他:“多谢公公提点。”

太监掂了掂银子,意味深长地补充:“娘娘近日睡眠不佳,最喜乖巧安静的人伺候。”

我心头一跳。

前世可没人提醒我这件事,我莽撞地在皇后面前卖弄调香手艺,结果被当众训斥“轻浮”。如今看来,这太监怕是皇后派来试探我的。

景仁宫的飞檐在阳光下金碧辉煌,殿前两株西府海棠开得正艳。

我站在台阶下整了整衣衫,故意将甄嬛给的玉簪扶正,让皇后一眼就看出我是谁的人,这场戏才好看。

“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氏,拜见皇后娘娘。”我跪在殿外青石板上,额头紧贴地面。

殿内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接着是皇后温婉的声音:“进来吧。”

我垂首入殿,不敢抬头。

视线所及只有皇后的裙角,淡金色的凤尾裙,绣着繁复的牡丹纹样。

前世我曾无数次跪在这裙摆前,像条狗一样乞求她的怜悯。

“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了皇后那张脸,端庄秀美,眉目如画,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位仁厚的国母,谁能想到她手上沾了多少鲜血?

“本宫记得你。”皇后轻抚腕上的翡翠念珠,“选秀那日,你掉了帕子。”

我故作惶恐地叩首:“嫔妾愚钝,惊扰娘娘凤驾。”

“无妨。”皇后抬手示意我起身,目光落在我鬓间的白玉簪上,“这簪子倒是别致。”

我假装没听懂她的弦外之音,羞怯地摸了摸簪子:“是甄姐姐赏的。”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转瞬即逝。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甄嬛那孩子确实心善。你初入宫廷,多与她走动也好。”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却冷笑连连。这是在试探我与甄嬛的关系?

前世我傻乎乎地全盘托出,结果成了皇后监视甄嬛的眼线。如今我要让她们狗咬狗,一嘴毛。

“本宫瞧你性子安静,很是喜欢。”皇后示意宫女捧来一个锦盒,“这串红玛瑙手钏赏你,日后常来陪本宫说说话。”

锦盒打开的瞬间,我险些控制不住表情。与前世一模一样的手钏,每一颗玛瑙都红得刺目,像凝固的血珠。

后来我才知道,这手钏里藏着麝香,戴久了会让人不孕。

“嫔妾谢娘娘恩典。”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锦盒,故意让腕间的朱砂痣露出来。

皇后的目光果然被那颗红痣吸引,她突然倾身向前,护甲轻轻刮过我的手腕:“这是……”

“回娘娘,是胎记。”我怯生生地缩回手,“从小就有,家里人说是不祥之兆。”

皇后盯着我的手腕看了许久,突然笑了,“本宫倒觉得,红痣主贵。”她转头对剪秋道,“去把本宫那盒鹅梨帐中香取来,赐给安答应。”

剪秋领命而去,回来时捧着一个精致的珐琅盒子。

皇后亲手将盒子递给我:“听闻你擅调香,这香赏你,闲暇时琢磨着玩玩。”

我接过香盒,手指在盒底摸到一道几乎不可觉的凹痕,果然,这盒香被动了手脚。

前世我欢天喜地地收下,日夜研究配方,结果调配出的香料让皇帝闻了头痛,差点被打入冷宫。

“嫔妾不懂香料。”我结结巴巴地推辞,“这么贵重的东西。”

“无妨。”皇后拍拍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生疼,“本宫信你能调出好香。”

离开景仁宫时,我捧着两样“赏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皇后的手段果然一点没变,先给甜枣再打巴掌,让猎物死心塌地。

可惜,这一世我才是猎人。

回钟粹宫的路上,那支白玉簪子终于不堪颠簸,从发间滑落,“啪”地碎成两截。

我弯腰拾起碎片,看着断口处细腻的玉质。前世我会为这意外痛哭流涕,如今却只想大笑。

“安妹妹!”

甄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迅速换上惊慌的表情,转身时眼眶已经蓄满泪水:“甄姐姐,我把你给的簪子摔碎了……”

“不过一支簪子,值得哭成这样?”甄嬛掏出手帕替我擦泪,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碎碎平安,这是好兆头。”

我抽噎着点头,余光瞥见沈眉庄正俯身查看那截断簪。她突然“咦”了一声:“这玉质似乎不太对。”

甄嬛飞快地打断她:“玉无完玉,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拉起我的手,“走,去你宫里看看。”

我任由她牵着,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沈眉庄发现了什么?那簪子难道另有玄机?前世我一直戴着它,直到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闪过,莫非那簪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钟粹宫西偏殿比记忆中还要破败。窗纸残破,床榻上的被褥泛着潮气,连茶壶都是缺了口的。

甄嬛皱眉环视四周,对随行的浣碧道:“去我库里取套青瓷茶具来,再拿些软枕锦被。”

“不必了姐姐。”我慌忙摆手,“这里很好!”

“胡说。”甄嬛按住我的手,“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岂能看你受委屈?”

我低头不语,心里却冷笑不已。

前世她也是这般施舍,让我感激涕零,最后心甘情愿成为她对抗华妃的棋子。如今再看,这些“恩惠”不过是在投资一枚有用的棋子。

沈眉庄在屋内转了一圈,突然在窗前停下:“这位置倒好,能看见御花园的海棠。”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外果然有几株海棠,只是离得极远,只能看见模糊的粉色。

前世我常常站在这里,羡慕地看着得宠的妃嫔在花下嬉戏。如今那些花在我眼里,不过是埋葬蠢货的坟冢。

“安妹妹喜欢海棠?”沈眉庄突然问。

“喜欢!”我怯生生地回答,“只是家里穷,从没养过。”

这个谎言我说得无比自然。事实上,我娘最恨海棠,说那是“薄命花”。但沈眉庄不知道,她只会为我编造的凄惨身世心软。

果然,沈眉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她从腕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子塞给我:“这镯子虽不值钱,却是我祖母给的。妹妹戴着,全当是个念想。”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镯子入手冰凉,内壁刻着细小的字“庄敬自强”。

前世沈眉庄至死都不知道,正是这只镯子里的麝香,让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时候不早了,我们改日再来看你。”甄嬛起身告辞,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案几上的玛瑙手钏,“皇后娘娘待你倒是亲厚。”

我假装没听懂她的试探,恭恭敬敬地将二人送到宫门外。

夕阳西下,她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两条纠缠的毒蛇。

回到屋内,我立刻闩上门,将今日所得一字排开:甄嬛的断簪、皇后的玛瑙手钏、沈眉庄的玉镯。三样东西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三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从枕下摸出那半张没烧完的符纸,蘸着朱砂在上面写下三个名字:甄嬛、皇后、沈眉庄。

符纸在烛焰上点燃,灰烬飘落在玛瑙手钏上,发出“嗤”的轻响。

“这一世,”我对着虚空轻声道,“我要你们自食恶果。”

窗外,第一颗星子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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