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安?”许佑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和巨大的酸楚。她记忆里的弟弟,还是那个会为了块点心跟她撒娇打滚的小胖子,那个会在她练字时偷偷用墨汁画她花脸的小捣蛋鬼。眼前这个沉默而挺拔的小小少年,陌生得让她心头发慌。
许佑安的目光落在许佑宁脸上,那沉静的眸子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激起了剧烈的波澜!先是茫然,随即是震惊,最后是无边无际的委屈和终于见到亲人的巨大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阿姐——!”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委屈的哭喊猛地爆发出来!那声音穿透了少年刻意维持的沉静外壳,变回了最原始、最依赖的童音。
他像一只离巢多年、终于归家的雏鸟,带着巨大的冲力猛地扑了过来,一头扎进许佑宁的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虚弱的许佑宁踉跄了一下,被陶言奚眼疾手快地扶住。许佑安紧紧抱住许佑宁的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这三年的分离、恐惧、辛苦和思念都宣泄出来。
“阿姐!真的是你!呜呜呜……我好想你!”他哭得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许佑宁胸前的衣襟。他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三年来被迫压抑的所有情绪都哭喊出来。
“是我……佑安……阿姐回来了……”许佑宁紧紧回抱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弟弟,泪水也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她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弟弟明显粗糙了许多的脸颊,抚摸他单薄却绷紧的肩背,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和心跳。这一刻,父母惨死的锥心之痛并未消失,但那滔天的恨意,仿佛被弟弟滚烫的泪水短暂地浇熄了一角,一种血肉相连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悲喜攫住了她。
许佑安哭了许久,才渐渐抽噎着平复下来。他依旧紧紧抱着姐姐,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依赖地在姐姐肩膀上蹭了蹭,像小时候那样。他抽抽搭搭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始诉说:
“阿姐……练剑好苦……真的好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扎马步、挥剑……一千下、两千下……胳膊都抬不起来……晚上睡觉浑身都疼……”他诉说着训练的艰辛,声音里满是委屈。
但随即,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止住抽噎,抬起湿漉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许佑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可是……可是师父说,只有变强了,才能保护姐姐!我……我一想到能保护姐姐,就不觉得苦了!真的!我能坚持住!”
这句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瞬间刺穿了许佑宁心中最坚硬的冰层。她喉头哽咽,只能更紧地抱住弟弟,将脸埋在他散发着汗水与松木气息的短发里,无声地流泪。她的佑安,为了她,吃了多少苦……
这时,许佑安似乎才终于有余力注意到旁边的人。他抬起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陶言奚。这个哥哥他从未见过,气质温润儒雅,和衍哥哥的感觉完全不同。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小脑袋在姐姐怀里蹭了蹭,带着孩童天真的疑惑,口齿还有些不清地问:
“阿姐……衍哥哥呢?他……他这次怎么没一起来?以前……以前都是衍哥哥来看我,给我带糖葫芦和肉包子的……”
许佑宁听见“衍哥哥”三个字,想到薛衍对她做的那些事,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尖锐的痛楚瞬间刺穿了重逢的喜悦。薛衍决绝离去的背影,军帐中冰冷的死寂,与此刻怀中弟弟温热的体温和天真的询问,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看着佑安那双红肿却依旧清澈、盛满依赖和期待的眼睛,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佑安乖,你衍哥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暂时……暂时来不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她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擦去弟弟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珍视。
“哦……”许佑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落,但很快又被姐姐在身边的巨大喜悦冲淡了。他更紧地依偎进许佑宁怀里,像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船。
许佑宁安抚地拍了拍弟弟的后背,目光却越过佑安的头顶,锐利地投向一直沉默伫立在门边角落的那个黑衣人。他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气息内敛却锋芒暗藏,存在感极强。刚才那瞬间审视和复杂的眼神,绝非寻常护卫所有。
“陶先生,”许佑宁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这位……壮士是?”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黑衣人,“佑安说,是他师父教他剑术。佑安还小,不懂世事凶险。我想知道,这位壮士是何人?为何要保护佑安,还要教他习武?”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带着历经巨变后的警惕和作为长姐的责任。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他们许家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的情况下。任何接近佑安的人,都必须弄清楚其目的。
陶言奚正要开口介绍,那黑衣人却动了。
他缓缓从阴影中走出一步,光线勉强勾勒出他冷硬如刀削斧劈的侧脸轮廓。他没有立刻回答许佑宁的问题,而是目光沉静地落在许佑宁脸上,似乎在重新评估她,那眼神中复杂的情绪更加清晰——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深藏的、压抑的激动?
他的视线最终越过许佑宁,落在她怀中的许佑安身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仿佛看着稀世珍宝。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许佑宁。
在许佑宁警惕的注视下,在陶言奚略带紧张的注视下,在许佑安懵懂好奇的目光中——
黑衣人忽然屈膝,单膝重重跪地!
这一跪,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古老的、刻入骨髓的庄重与臣服。他低下了那颗似乎从未向任何人轻易低下的头颅,声音依旧是低沉沙哑的,却透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不容置疑的忠诚:
“末将卫峥,奉先主遗命,誓死护卫少主周全!教习剑术,只为让少主有自保之力,不负先主血脉!”
“先主?”许佑宁瞳孔骤缩!这个称呼……
她猛地看向陶言奚,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求证。
陶言奚深吸一口气,神情无比凝重,他对着许佑宁,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补充道:“佑宁,卫将军口中的‘先主’,正是……你的母亲,前朝末帝唯一存世的血脉,前朝长公主——林晚棠殿下。”
木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松林的风声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滞了。只有卫峥跪地的身影,像一块沉默的基石,诉说着一个被刻意遗忘、却沉重得足以压垮人的真相。
许佑宁抱着弟弟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她低头,看着佑安懵懂却已隐约感受到气氛凝重而安静下来的小脸,那酷似母亲的眉眼……
原来如此!不仅仅是忠仆!是前朝旧部!是母亲留下的……复国之火种!
巨大的信息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瞬间将那滔天的家仇,卷入了更加汹涌、更加深不见底的国恨漩涡!
她眼中刚刚因弟弟而短暂浮现的柔和瞬间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深。那幽深之下,是比之前更加炽烈、更加冰冷、也更加……沉重的火焰在无声燃烧。
前朝血脉……太子萧景琰……许家满门血债……
卫峥单膝跪地的身影,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道开启全新、也更危险命运之门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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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峥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在狭小的木屋内轰然炸响!他的每一个词都重逾千斤,狠狠砸在许佑宁的心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松林间的风声、远处隐约的鸟鸣,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许佑宁抱着弟弟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佑安那张还带着泪痕、此刻却因气氛凝重而显得有些茫然的小脸上。那眉眼,那鼻梁……之前只觉得像母亲,如今再看,那不仅仅是酷似,那分明是前朝皇室血脉在她至亲骨肉身上的延续!母亲临终前那化不开的哀愁,那对未来的茫然,父亲望向母亲时眼中深藏的愧疚与复杂……所有模糊的碎片在这一刻骤然清晰,拼凑出那个被刻意掩盖、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原来如此!
不仅仅是为许家满门讨还血债!这仇,这恨,早已深深根植于王朝更迭的血腥土壤之中!太子萧玦的狠毒,不仅仅是对一个忠臣的构陷,更是对前朝遗孤、对可能威胁皇权血脉的灭绝性清除!
她眼中因弟弟失而复得而短暂浮现的那一丝脆弱柔和,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瞬间熄灭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冰冷刺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那幽潭之下,是比之前焚毁自身的复仇烈焰更加炽烈、更加冰冷、也更加……沉重的东西在无声地燃烧、沉淀。
家仇未雪,国恨已明。父亲许明远的冤屈,母亲林晚棠的血脉,许家满门的性命,还有这天下因改朝换代而流淌的无尽鲜血……所有的重量,都沉沉地压在了她瘦削的肩头。她感觉自己的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许佑宁缓缓抬起头,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单膝跪地的卫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
“卫将军?”她重复着这个称呼,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母亲的……旧部?”
卫峥依旧保持着跪姿,头颅低垂,姿态恭谨却如磐石般稳固。他沉声应道:“是。末将乃前朝禁卫军副统领卫峥,奉长公主殿下临终密令,护持少主,蛰伏待机。”
“待机?”许佑宁的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沉痛,“待何机?复国?还是……玉石俱焚?”
她的目光扫过墙角那柄沉重的铁剑,又落回弟弟身上。许佑安似乎被姐姐身上突然散发出的陌生而冰冷的气息吓到了,下意识地往她怀里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卫峥抬起头,眼神坚毅如铁,迎上许佑宁冰冷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末将职责,唯护卫少主周全,遵奉先主遗志。少主乃长公主唯一血脉,亦是前朝皇室存续之望。殿下遗命,首要便是保全少主性命,令其成人。习武强身,亦是为此。至于未来……”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郁,“时移世易,末将不敢妄言。但血海深仇,不可不报!此乃末将余生唯一执念,亦是末将苟活至今之意义!”
“血海深仇……”许佑宁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那深沉的幽潭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她猛地看向陶言奚,眼神锐利如刀,“陶先生,这一切,你早就知晓?”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质问和一丝被蒙蔽的痛楚。
陶言奚心头一紧,他知道这一刻终究会来。他迎上许佑宁的目光,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愧疚和坦然:“是,佑宁。我……是在三年前,晚棠老师弥留之际,才得知部分真相。老师她……从未想过让你姐弟卷入复国的漩涡。她所求,不过是你们能平安活下去,远离这一切纷争。她将佑安托付给卫将军,是最后的无奈之举,只为给他一条生路!至于我……”他苦笑了一下,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知而不言,一则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二则……我亦私心,不愿看你背负更多,只想……只想你能平安。”
他的坦白,像一把钝刀在许佑宁心上缓慢切割。她明白了母亲的苦心,却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命运那只无形巨手的残酷玩弄。平安?在太子萧玦的阴影下,在她们身负的血脉秘密面前,平安早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平安?”许佑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万钧的重量,她低头看着怀中懵懂无知的弟弟,又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跪地的卫峥,再落到陶言奚脸上,最终仿佛穿透了木屋的墙壁,望向那遥远而血腥的京城方向。
那深潭般的眼底,所有的痛苦、迷茫、挣扎,都在这一刻被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意志所取代。那是一种认清了宿命,并决定背负它、碾碎它的意志!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木屋中,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冰冷力量:
“从许家满门葬身火海的那一刻起,从我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起,从太子萧玦将我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那一刻起……我们姐弟,就注定与‘平安’二字无缘了。”
她轻轻松开抱着弟弟的手,示意他站好。许佑安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站直了身体,仰着小脸,有些紧张地看着姐姐。
许佑宁向前一步,走到卫峥面前。她的身形依旧单薄,脸色苍白,但此刻站在那里,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山岳般的沉重感。
她没有让卫峥起身,只是居高临下地、用那双淬炼了恨意与觉悟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
“卫将军,”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既然你奉的是我母亲的遗命,守护的是她的血脉……”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弟弟,再回到卫峥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那么,从今日起,你守护的对象,是我和佑安两人。我们姐弟一体,他的仇,便是我的仇;我的命,亦系于他的命!你效忠的是先主遗命,那么,我许佑宁——林晚棠之女,便是你此刻的主上!”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如同金铁交鸣。这不是请求,不是商量,而是宣告!是对自己身份的彻底接纳,也是对未来道路的冷酷抉择!
卫峥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许佑宁。少女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而坚定的火焰,那眼神中蕴含的决绝与威势,竟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心头凛然!
没有犹豫,卫峥将另一条腿也屈下,由单膝变为双膝跪地,头颅深深地叩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末将卫峥!誓死效忠主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这沉重的一叩,不仅仅是对许佑宁身份的承认,更是将她彻底推向了那条布满荆棘、血火交织的复仇与复国之路!
木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陶言奚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欣慰,更有深不见底的忧虑。他知道,许佑宁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可能。而许佑安,看着跪倒在地的师父,再看看姐姐那陌生而威严的侧影,小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超越年龄的茫然与沉重。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