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兵变(1 / 1)

一连数日,薛衍的军帐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沉寂。

许佑宁像是彻底耗尽了心力,如同一个精致的、没有生气的瓷娃娃,终日恹恹地躺在榻上。她不再抗拒喝药,陈老军医端来什么,她便木然地喝下什么,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也激不起她眼中半分波澜。她更不再看薛衍一眼,无论他是笨拙地试图用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额角,还是沉默地坐在榻边守着,或是低声说着些安抚却苍白的话语,她都只是闭着眼,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她的身体在陈老精心调养的汤药和针灸下,那些惊悸眩晕和虚寒的症状总算勉强压了下去,不再冷汗涔涔,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心灰意冷,却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灰败的暮气里。颈侧和锁骨上那些暧昧的红痕已经淡去,但留在心上的那道屈辱的裂痕,却随着薛衍每一次小心翼翼的靠近,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刺骨。

薛衍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难看。他眼底的懊悔和恐慌被一种深沉的、无力的焦躁所取代。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她的顺从或带着羞怯的抗拒,却从未面对过如此彻底的、冰冷的漠视。他的强势、他的醋意、他的占有欲,在她无声的抗拒面前,撞得粉碎。他像一个被困在孤岛的猛兽,空有力量,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军营里气氛也变得异常压抑。士兵们远远看到将军那冷得能冻死人的脸色,都噤若寒蝉。陶言奚更是彻底避开了中军帐附近,连必要的军务汇报都尽量通过文书传递。

直到这令人窒息的僵局,终于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一声穿透营地的厉喝打破!

“八百里加急!京城急报——!!”

一骑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如旋风般冲入辕门,马匹口鼻喷着白沫,显然是一路狂奔未曾停歇。传令兵滚鞍下马,高举着一个密封的、盖着鲜红火漆印的铜筒,嘶声力竭:“急报!太子殿下于京郊别苑起兵!打出‘清君侧’旗号!已攻占京畿卫戍西大营!京城戒严!陛下急召薛将军,即刻率虎贲营精兵回援!不得有误!!”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整个军营瞬间炸开了锅!士兵们惊愕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慌。太子……反了?!

中军帐内,死寂的空气被这声急报瞬间撕裂。

薛衍猛地从榻边的矮凳上站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脸上的所有懊悔、焦躁、无力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和肃杀取代!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锐利地射向帐外!太子的野心,终于按捺不住了!这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疯狂!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榻上的许佑宁。

只见一直如同木偶般毫无反应的许佑宁,在听到“太子”二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空洞的杏眼,倏然睁开!

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死寂和冰冷,而是充满了剧烈的、无法形容的惊涛骇浪!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脸色刚刚恢复的一点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混乱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不是集市的热闹,不是马蹄下的惊魂,而是——刺耳的兵器碰撞声!凄厉的惨叫声!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在脸上的触感!还有……一个穿着明黄色锦袍、被众人护在身后的模糊身影!一个她看不清面容、却让她感到无比恐惧的身影!

“不……不要……”许佑宁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她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头,仿佛要抵御那铺天盖地涌来的恐怖记忆碎片,“……别过来……走开!走开!”她的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阿宁!”薛衍心头剧震!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恐失控的模样!他立刻俯身想按住她,却被她更加激烈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挥开!

“别碰我!!”她尖叫道,眼神涣散,充满了对眼前人的极度恐惧和抗拒,仿佛薛衍此刻也变成了那记忆碎片中追杀她的凶徒之一!“是太子……他……他……”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眼看又要陷入惊厥!

巨大的疑惑和更深的忧虑瞬间攫住了薛衍。但此刻,军情如火,容不得半分迟疑!

“陈老!”薛衍猛地回头,朝着帐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看好她!用针!让她安静下来!务必护她周全!”他不能带着一个陷入惊厥、神智混乱的她上战场!

陈老早已闻声带着医童冲了进来,看到许佑宁的状态,老军医脸色凝重至极,立刻取出银针:“将军放心!老朽在!”

薛衍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榻上、被恐惧彻底吞噬、对他充满抗拒的许佑宁。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担忧、焦灼、一丝痛楚,以及被军令和局势强行压下的万般无奈。

他猛地转身,玄色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冲出军帐,背影挺拔如枪,瞬间被外面骤然升腾起的、紧张肃杀的备战气氛所吞没。

“击鼓!聚将!虎贲营整装!一炷香后,拔营回京!”薛衍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命令声响彻整个营地,如同惊雷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惊愕和议论,只剩下铁血军令下的绝对服从!

急促而沉重的聚将鼓声隆隆响起,如同催命的符咒。士兵们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立刻爆发出震天的应诺声,营地里瞬间如同沸腾的熔炉,盔甲碰撞声、兵器出鞘声、马匹嘶鸣声、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帐内,陈老手法迅疾如电,几根银针精准地刺入许佑宁的穴位。她剧烈的颤抖和失控的尖叫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但那涣散的眼瞳中,残留的极致恐惧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那里。她蜷缩着,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意识沉浮在恐惧的深渊边缘,对外界惊天动地的变化,只剩下模糊的感知。

薛衍的身影在帐帘掀起的瞬间,被外面刺目的天光和震天的喧嚣吞没。许佑宁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映下的,是他玄色披风翻飞、决绝离去的背影,带着一种奔赴未知战火、一去不返的沉重与肃杀。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沸腾的杀伐之声,也仿佛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薛衍翻身上马,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他勒住躁动的骏马,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座安静下来的军帐。隔着厚厚的帐布,他仿佛能看到她蜷缩的、惊惧的身影。他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眼底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暗流。

“阿宁,等我回来。”他在心底无声地说了一句,随即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如同离弦之箭,汇入滚滚铁流,朝着京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

沉重的聚将鼓声如同闷雷,敲在每一个将士的心头,也敲碎了军营里连日来的压抑。然而,薛衍冲出军帐,翻身上马,玄甲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冰冷幽光时,心中翻涌的不仅是军情如火的急迫,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源自三年前那场无声硝烟的沉重。

三年前。

那时的薛王府,虽仍顶着开国功勋、世袭罔替的显赫名头,实则已在朝堂的暗流涌动中风雨飘摇。太子萧景琰,羽翼渐丰,野心勃勃,视手握部分京畿防卫、在军中威望甚高的薛王府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悄然而至——户部亏空大案,矛头直指薛王府姻亲,并迅速攀扯上时任兵部尚书的薛长瑢,污其挪用军饷、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证据“确凿”,朝野哗然。太子党羽群起攻讦,要求严惩薛王府,夺爵抄家之声甚嚣尘上。薛王府危如累卵,大厦将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深居宫闱、看似被太子架空的皇帝萧彻,却不动声色地出手了。这位帝王深知太子势力膨胀的威胁,更明白薛王府这根定海神针若倒,朝堂平衡将彻底打破,太子的刀锋下一个就会指向自己。他动用了埋藏极深的暗线,寻到了关键人证,在御书房内雷霆震怒,当众撕毁了那份构陷薛长瑢的“铁证”,斥责太子“不察奸佞,构陷忠良”,更以“念及薛王府世代忠烈”为由,强压下了所有弹劾。

一场泼天大祸,在皇帝的强势干预下,最终以几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人头落地而平息。但皇帝保下薛王府的代价,是顺势收回了部分散落在宗室和权臣手中的兵权,以“整饬军务、拱卫京畿”为名,将京畿最重要的虎贲营兵符,递向了惊魂未定的薛长瑢。

然而,经此一劫,薛长瑢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将,身心俱损。构陷的污名虽洗清,但朝堂的倾轧、世态的炎凉,尤其是看清了太子那毫不掩饰的杀心,让他心力交瘁,旧伤复发。面对那象征无上权力却也意味着无尽凶险的虎贲营兵符,薛长瑢在御前,当着皇帝和太子阴沉的目光,重重地咳着血,以“年老体衰,沉疴难起,恐负圣恩,贻误军机”为由,坚决地推辞了。

“臣……已是风中残烛,不堪驱使。唯犬子薛衍,虽年轻孟浪,然筋骨尚健,愿为陛下驱驰,执锐披坚,以报天恩,赎薛家管教不严之过!”薛长瑢跪伏在地,声音虚弱却坚定,将所有的重担和随之而来的滔天巨浪,推给了当时在京城尚以“纨绔世子”之名行事的薛衍。

皇帝的目光在垂垂老矣的薛长瑢和一旁被迫跪接旨意、眼神复杂难辨的薛衍之间逡巡片刻,最终缓缓颔首。于是,那沉甸甸的、沾着父亲咳出鲜血的虎贲营兵符,便以一种近乎屈辱和被迫的方式,落入了年仅二十的薛衍手中。

从那一刻起,薛衍便知道,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昔日的鲜衣怒马、诗酒风流被强行剥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铠甲、沉重的兵符和无休止的明枪暗箭。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一个人人嘲笑的“废物世子”,蜕变成足以震慑虎贲营骄兵悍将、抗衡太子滔天权势的铁血统帅。西北边关的风沙磨砺了他的筋骨,朝堂的倾轧淬炼了他的心计,父亲的隐忍和期望更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不能停下半步。他披上了“冷面阎罗”的铠甲,藏起了所有的喜怒与真心,只为在这漩涡中守住薛王府,守住父亲用屈辱换来的喘息之机。

而皇帝萧彻,在完成这次权力制衡的布局后,身体便每况愈下。近一年来更是深居简出,朝政几乎被太子萧玦把持。薛衍心知肚明,皇帝这盏灯油已快耗尽,一旦灯枯,便是太子彻底清算旧账之时!他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既要维持虎贲营的绝对效忠以震慑太子,又要在太子党羽的不断试探和构陷中保全自身,更要暗中积蓄力量,等待那最终对决的时刻。

如今,这“最终时刻”比他预想的更早、更猛烈地到来了!

皇帝病重垂危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但太子显然已按捺不住!他以“清君侧”为名起兵,攻占京畿卫戍西大营,控制了部分京城门户,这是要直接以武力逼宫夺位!而“君侧”是谁?首当其冲的,便是三年前坏了他好事、如今手握重兵、对他威胁最大的薛王府!太子这道檄文,与其说是清君侧,不如说是对薛王府的必杀令!

薛衍勒紧缰绳,骏马感受到主人的杀意,不安地踏着蹄子。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安静的军帐,眼底翻涌着滔天巨浪。有对许佑宁惊惧模样的担忧和痛楚,有对父亲沉疴卧榻的牵挂,更有对即将到来的、决定薛王府乃至整个王朝命运的生死搏杀的凛然决绝!

三年前,太子想灭薛家满门,皇帝出手保下,却也将薛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将兵权这柄双刃剑塞到了他薛衍手中。

三年后,皇帝油尽灯枯,太子再无顾忌,终是亮出了屠刀。

这一次,没有皇帝再能庇护。

这一次,唯有他薛衍,以手中虎符,麾下铁骑,为自己,为薛王府,为那帐中惊魂未定的人,杀出一条血路!

“驾——!”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薛衍猛地一夹马腹,玄甲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冰冷的死亡弧线,率领着滚滚铁流,如同出闸的猛虎,朝着烽烟四起的京城方向,绝尘而去!此一去,不是凯旋,便是族灭!真正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心中那个因醋意失控而撕裂的伤口,此刻在更大的风暴面前,被强行压入了最深处,只余下冰冷的杀伐之气。西北的风沙没能彻底磨掉他的棱角,这京都的血火,才是真正淬炼锋芒的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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