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馆内的死寂被打破,学子们重新提笔,但心思却再也无法完全沉入卷中。许佑宁顶撞少学监的惊人之举,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余波在每个人心头震荡。陶言奚没有再发难,只是静静地立于讲台旁,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但馆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带着无形的压力。
许佑宁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安都化作笔下的力量。她不再理会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深沉目光,专注于面前的策论。笔走龙蛇,字字铿锵,将胸中的块垒和压抑已久的才情,尽数倾泻于纸上。她写得极快,也极专注,仿佛要将这国子监施加于她的一切不公,都在这方寸之间讨回一个公道。
终于,交卷的钟声敲响。
学子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整理卷宗,鱼贯而出。许佑宁也站起身,将墨迹未干的答卷平整地放在案上。她没有再看陶言奚一眼,挺直脊背,随着人流向外走去。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崇文馆厚重的木门一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许佑宁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还未看清外面景象,一个带着滚烫体温的身影便猛地冲了过来!
“阿宁!”薛衍的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无法掩饰的焦灼,他一把抓住她冰冷的双手,上下打量着她,急切地问:“你怎么样?他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伤着你?我听说……”
“我没事。”许佑宁迅速抽回手,声音有些冷淡,避开他灼热的目光。那个失控的吻带来的尴尬和心乱,加上考场上的屈辱,让她此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低声道:“考完了,有点累,我想先回斋舍。”
薛衍满腔的关切被她这疏离的态度堵了回来,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看着她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倔强的冷漠,心中一阵抽痛。他知道她在怪他,怪他之前的隐瞒,怪他那个冲动而绝望的吻,甚至可能怪他没能阻止陶言奚在考场上的刁难。
“好……好,我送你回去。”薛衍压下心头的苦涩和失落,脱下自己带着体温的厚实大氅,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和怜惜。
许佑宁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更紧地裹住,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淡淡墨香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她垂下眼帘,没有再拒绝,任由他护着自己,在漫天风雪中,一步步走回兰蕙斋。
一路无言。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仿佛也隔开了两颗同样煎熬的心。
***
接下来的几日,是紧张的阅卷期。国子监内弥漫着一种等待宣判般的压抑气氛。许佑宁将自己关在斋舍里,除了必要的用膳,几乎足不出户。她表面平静,专心温习其他未考科目,但内心的弦却绷得越来越紧。她知道自己那场策论答得极好,但更清楚陶言奚的态度意味着什么。季考的名次,不仅关乎学业评价,更可能成为她能否在国子监立足的关键。
薛衍每日都来,送点心,送汤药,送温好的手炉,试图用无微不至的关怀融化她的疏离。许佑宁依旧客气而疏远,但紧绷的神经在薛衍笨拙却真诚的关切下,终究还是松动了一丝。尤其是在得知薛衍为了她,甚至不惜顶撞父亲也要安排她见到佑安一面后(尽管他隐瞒了父亲那番冷酷的警告),心中那份怨怼也淡去了许多。只是那个吻带来的悸动和混乱,依旧让她心绪难平。
终于,放榜的日子到了。
红榜张贴在崇文馆外的照壁上,在雪后的阳光下格外醒目。学子们蜂拥而至,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许佑宁站在人群稍远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榜单前列。
甲等……没有。
乙等前列……没有。
乙等中列……没有!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尖冰凉。难道……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时,目光落在了榜单的最末尾——丙等下等!她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是垫底的位置!
这不可能!
许佑宁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她对自己的策论有绝对的信心!就算陶言奚刻意刁难,凭她引经据典、条理清晰、锋芒毕露的答卷,也绝不可能落到丙等垫底!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践踏!
周围已经响起了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指指点点:
“看,是那个许佑宁!”
“丙等下等?啧啧,不是说很厉害吗?看来是吹出来的……”
“得罪了少学监,能有好果子吃?”
“薛小王爷的脸面这次可丢大了……”
那些目光,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许佑宁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几乎要将她吞噬!
“阿宁!”薛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响起。他拨开人群冲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榜单末尾那个刺眼的名字。他瞬间明白了!这是报复!是陶言奚对她考场顶撞的报复!
“陶言奚!你欺人太甚!”薛衍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如同爆发的火山!他猛地转身,双眼赤红,就要冲进崇文馆找陶言奚算账!
“薛衍!别去!”许佑宁一把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没用的!你去闹,只会让他更有理由对付我们!把柄落在他手里!”
“难道就这么算了?!”薛衍怒吼,额角青筋暴跳,“他凭什么?!凭他是少学监就能一手遮天,篡改成绩,公报私仇?!”
“凭他是陶言奚!”许佑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冰冷和悲愤,“这就是国子监!这就是权势!薛衍,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清醒。考场上的锋芒,终究还是抵不过权力的轻轻一按。她所有的努力,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薛衍被她眼中的绝望刺得心头剧痛,那滔天的怒火仿佛被瞬间冻结,只剩下无边的愤怒和无力感。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一股巨大的保护欲和毁灭一切的冲动交织在胸中。他猛地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挡住那些探究和嘲笑的目光,对着人群,对着整个国子监,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都给我听着!这成绩,本王不认!许佑宁的才学,本王比你们任何人都清楚!今日之事,本王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若有人胆敢在背后弄虚作假,构陷同窗,不管他是谁,本王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寂静的放榜处炸响!带着誉王府世子的威严和不顾一切的决绝!所有人都被他的气势震慑,瞬间鸦雀无声,连窃窃私语都消失了。
薛衍不再理会众人,拉着许佑宁,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离开。他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座移动的堡垒,将许佑宁牢牢护在身后,隔绝了所有恶意的目光和风言风语。
许佑宁被他紧紧拉着,踉跄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而愤怒的背影,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滚烫和力量,刚才那灭顶的屈辱和绝望,竟奇异地被一种酸涩的暖流冲淡了些许。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知道薛衍此举无异于公开挑战陶言奚的权威,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但此刻,这份不顾一切、近乎莽撞的维护,却是她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意。
风雪似乎更大了。薛衍拉着她,如同拉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如同拉着即将引爆的火药桶,一步步走向未知的风暴中心。国子监的平静,彻底被打破了。
***
清晏斋内。
陶言奚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薛衍拉着许佑宁愤怒离去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案上,摊开着许佑宁那份字迹锋利、见解独到的策论答卷。答卷的末尾,本该是评等的地方,却被人用朱笔粗暴地划上了一个大大的“丙下”,旁边还写着一个极其刺眼、充满恶意的评语:“文辞粗鄙,见识浅陋,狂悖无礼,不堪造就!”
那字迹,并非陶言奚的。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份答卷,目光落在那个刺目的“丙下”和评语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他拿起那份被篡改的答卷,又拿起旁边另一份字迹工整、内容却平平无奇、署名“周冲”的答卷——那份答卷上,赫然是一个鲜红的“甲等”。
“哼。”陶言奚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讽刺的冷哼。他拿起朱笔,在周冲的答卷上,缓缓地、重重地画了一个叉。然后,他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正是他在关州废墟中寻获的那方染着干枯梅花和血迹的旧帕。
他将丝帕轻轻覆盖在许佑宁答卷那被篡改的评语之上,仿佛在遮盖一个肮脏的污点,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祭奠。他的目光透过窗棂,望向风雪弥漫的远方,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风雨……终于要来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
薛衍那番雷霆震怒的宣言,如同在国子监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千层浪。丙等下等的羞辱、薛小王爷的当众护短、少学监陶言奚的沉默……所有元素交织在一起,让许佑宁这个名字再次成为风暴的中心。流言蜚语如同雪片般在监内蔓延,将她和薛衍的关系渲染得更加暧昧离奇,也将她与陶言奚的对立推向了风口浪尖。
许佑宁将自己关在兰蕙斋,闭门不出。那份刺眼的“丙等下等”像烙印般刻在心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屈辱的刺痛。她并非无法承受失败,而是无法接受这赤裸裸的、带着权力碾压的构陷!薛衍的维护让她感动,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她成了陶言奚立威的靶子,也成了薛衍与陶家角力的导火索。
“阿宁,吃点东西吧。”薛衍每日依旧雷打不动地来,带来精致的点心和温言软语。他绝口不提放榜之事,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和心疼。
“我吃不下。”许佑宁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声音有些飘忽,“薛衍,你不必每日都来。外面……风声不好。”
“管他们说什么!”薛衍立刻拔高了声音,带着一股执拗的怒气,“我薛衍行事,何须看他人脸色?他们爱嚼舌根,让他们嚼去!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
“可我在意!”许佑宁猛地转过头,眼中是压抑的痛苦和一丝疲惫,“我在意这国子监还能否容得下我!在意你为我出头,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在意……我像个笑话一样,被人指指点点!”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连日来的委屈和压力几乎要将她压垮。
薛衍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上前一步,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他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受伤,随即被更深的心疼取代。
“阿宁……”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恳求,“别这样。我知道你委屈,这口气,我一定替你出!我已经让人去查了,那份卷子肯定有问题!陶言奚他……”
“够了!”许佑宁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查?怎么查?他是少学监!他掌管着评卷!就算查出来是他授意篡改,又能如何?你能把他拉下马吗?还是能让他当众向我道歉?薛衍,没用的!这口气,我只能咽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疏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念书,把剩下的课考完。其他的……都算了吧。”
看着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薛衍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在胸中冲撞。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以陶言奚的地位和手段,就算查实了,也未必能撼动他分毫,反而可能招致更猛烈的报复。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小王爷”身份,原来在真正的权力倾轧面前,竟是这般无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兰蕙斋。背影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和落寞。
***
薛衍的查证并非虚张声势。他动用了王府的力量,暗中接触了几位参与阅卷、素来还算公正的老博士。得到的反馈却令人心寒:许佑宁那份锋芒毕露、见解独到的策论,初评时几位博士都颇为赞赏,认为至少是乙等前列,甚至有冲击甲等的潜力。然而,卷子最终汇总到少学监处定等时,却被直接打成了“丙下”!而顶替了甲等名额的,正是那个不学无术、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周冲!
证据指向明确,但无人敢站出来指证陶言奚。那几位老博士只是隐晦地表达了无奈和惋惜,便三缄其口。
“少学监……一言九鼎……”一位老博士私下对薛衍的心腹叹息道,“许姑娘的文章,锋芒太露,字字如刀,怕是……触了忌讳啊。年轻人,可惜了……”
这结果如同火上浇油!薛衍砸碎了书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陶言奚!你欺人太甚!为了打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竟敢如此颠倒黑白!这国子监,还有没有王法?!
然而,怒火过后,是更深的无力。正如许佑宁所说,他无法真正撼动陶言奚。他父王的态度更是暧昧不明,似乎并不愿直接与陶家撕破脸。难道这口气,真的就只能这样咽下去?看着阿宁日渐消沉,他却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橄榄枝”递了过来。
“许同窗,”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斋舍外响起。许佑宁打开门,看到陶静姝站在风雪中,依旧是那身素雅的蓝衣,神情平静无波,手中拿着几卷书。“季考虽过,课业不可荒废。这是《春秋繁露》的几篇精要注疏,还有……一些算学杂题,或许对你有用。”
许佑宁愣住了。陶静姝?她怎么会来?还送书?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
“陶姑娘……这是何意?”许佑宁没有接书,眼神充满了警惕和不解。她不相信陶家会有什么好意。
陶静姝并未因她的警惕而退缩,目光坦然地迎上她的审视,声音依旧平淡:“家兄行事,自有其考量。我非局中人,不便置评。只是……”她顿了顿,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深沉的无奈,“同为女子,深知求学不易。这些书,只是书而已。看不看,在你。”
她将书轻轻放在门边的石阶上,并未再多言,转身便走入了风雪之中。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许佑宁看着石阶上那几卷书,心中疑窦丛生。陶静姝……她到底想干什么?是替她哥哥来示好?还是另有所图?又或者……她真的只是出于同窗之谊?可那句“家兄行事自有其考量”,又分明是在为陶言奚开脱!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书拿回了屋。翻开一看,除了《春秋繁露》的注疏,那叠所谓的“算学杂题”竟是一些极其艰深的机关术数难题!题目之刁钻古怪,远超市面所传!更让她心惊的是,其中几道题的图形和解题思路,隐隐与她记忆中那把铜钥匙上的“狡”兽纹饰以及“狡室”内某些奇特的石壁刻痕,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关联!
这绝非巧合!
陶静姝……她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在试探?
许佑宁的心跳骤然加速。这看似简单的送书之举,背后隐藏的信息,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
***
清晏斋的夜,深沉而寂静。
陶言奚并未就放榜风波做出任何公开解释或处理。他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处理公务,批阅卷宗。然而,他案头那份被篡改的、盖着染血丝帕的许佑宁答卷,却一直未曾收起。他偶尔会停下笔,看着那方素帕上早已干枯的梅花和暗沉的血迹,眼神幽深难测。
风雪敲打着窗棂。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落在清晏斋的庭院中。黑影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关州密报。李尚书那边……有异动。似乎……在查当年许明远留下的东西。另外,黑松林方向,发现不明身份的暗哨活动痕迹,似乎在搜寻那个疤眼。”
陶言奚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抬起眼,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眼神锐利如刀锋。
“知道了。继续盯着,尤其是李府和……薛小王爷那边的动静。”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另外,加派人手,暗中护住兰蕙斋。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惊扰。”
“是!”黑影领命,身形一晃,再次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陶言奚放下笔,走到窗边。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他望着兰蕙斋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一片沉寂。
“风雨欲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冰冷的雕花,“许佑宁……你就像这风中残烛。我能做的,或许只是暂时替你挡一挡这最猛烈的风雪……”
他缓缓关上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烛火摇曳,将他孤高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守护秘境的石像。案上,那方染血的丝帕,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诉说着无声的过往和更加汹涌的暗潮。
***
深夜,万籁俱寂。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国子监。他们身手矫健,目标明确,直扑兰蕙斋的方向!寒光在雪夜中一闪而逝,那是出鞘的利刃!
暗处的杀机,终于不再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