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最后一声时,苏楠楠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洇湿了胸前的衣襟。帐顶的珍珠络子还在微微晃动,像极了梦里那柄染血长枪上悬着的红缨。
又是那个梦。
黄沙漫过膝盖,每一步都踩着碎骨与残甲。她看见北盛的玄色军旗被拦腰斩断,旗面浸在血里,“齐“字的金线被马蹄碾得褪了色。而那个银甲青年正陷在敌阵中央,长枪早已卷了刃,左手捂着被刺穿的右肩,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坑。
“少将军!“有亲兵嘶吼着冲过去,刚靠近就被一支冷箭射穿了喉咙,尸体重重砸在青年脚边。
青年抬头时,苏楠楠看清了他的脸。白日里那双如曜石般冷冽的眼,此刻蒙着一层血污,却依旧亮得惊人。他挥枪挑翻迎面而来的敌兵,动作却明显慢了半分——那是她在锦玉阁外见过的锋芒,只是此刻锋芒上缠着血与肉,像一柄被硬生生掰弯的剑。
有个戴着青铜面具的敌将策马冲来,长刀劈下的瞬间,青年侧身避开,却被对方的马槊扫中腰侧。银甲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他像断线的风筝般摔在沙地上,激起一片血雾。
“不——“苏楠楠在梦里拼命摇头,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砾。怎么会是他?那个单骑冲阵、令敌寇闻风丧胆的少将军,那个被京中百姓捧在舌尖、说他“一人可抵千军“的齐小郎君,怎么会倒在这种地方?
她看见敌兵的刀落下去,看见那片银甲被染成暗红,看见他最后望向京城的眼神——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像燃尽的烛火,最后亮了一下,便彻底灭了。
“小姐!您醒醒!“素衣的声音穿透混沌,苏楠楠猛地睁眼,帐内的烛光刺得她眼眶发酸。她抬手摸向脸颊,满手都是湿的。
“又是那个梦?“素衣递来温热的帕子,看着自家小姐攥皱的被角,低声道,“前儿个听府里老兵说,少将军少年时曾单骑闯过伖狄王帐,斩了三员大将还能全身而退,那般人物,怎会轻易......“
“我知道。“苏楠楠接过帕子,指尖却在发抖。她比谁都清楚他的厉害。老夫子讲过他十七岁北伐时,带着三百轻骑抄了伖狄的粮草营,归来时铠甲上的血冻成了冰,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父亲的商队从北境回来,说少将军在雪地里蹲了三天三夜,只为等一个战机,冻裂的嘴角还噙着笑。
这样的人,怎么会马革裹尸?
她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跑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天边挂着半轮残月,照着沉睡的京城——这里有暖阁里的熏香,有锦玉阁的绸缎,有百姓夜市里的笑闹,谁会想到千里之外的荒原上,正有人把性命抛在风里?
“定是我胡思乱想。“苏楠楠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悸,“他是少将军啊,是救北盛于危难的人,老天怎么会让他......“
话没说完,眼泪却又涌了上来。梦里那些死去的士兵又浮现在眼前——有个抱着断箭哭娘的少年,有个临死前还在摸怀里家书的老兵,还有那些穿着敌寇军服的身影,倒下时同样睁着不甘的眼。他们不也是谁的儿子、谁的父亲吗?
她想起老夫子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时的赞叹,此刻只觉得字字都在淌血。若这“功成“要以他的命为代价,要以无数白骨为基石,那这样的“盛景“,又有什么意思?
苏楠楠蹲下身,抱住膝盖。她知道自己的梦或许荒唐,不过是个深闺小姐的臆想。可那血的温度、那刀的寒光、那片黄沙里绝望的哀嚎,真实得让她喘不过气。
“素衣,“她声音发哑,“去把我药箱里的金疮药都包好,再找些治风寒的药材......“
“小姐又要......“
“照做就是。“苏楠楠打断她,指尖抠着窗棂的木纹,“就算是梦......总得做点什么。“
窗外的风卷起落叶,像极了梦里战场的呜咽。她望着天边残月,心里反复念着那个名字——齐昀。这两个字她只在父亲的商信里见过,此刻却烫得像火。
她不信。她偏不信。那样一个在日光下都带着锋芒的人,怎么会被黑暗吞噬?
可胸口那阵尖锐的疼,却在无声地提醒她——有些命运,或许从她看见那双眼睛的第一眼起,就已经缠上了。
天光漫过窗纸时,苏楠楠正对着妆镜发呆。素衣已按她的吩咐将药材包好,金疮药的清苦混着艾草的温香在晨光里浮动,她指尖划过药包边角,心里却像揣了颗跳脱的石子——昨日素衣带回的消息还在耳边打转:将军府采买的伤药,原是给替少将军挡箭的亲兵用的。
“不是他就好。”她对着镜里的自己轻声道,指尖按了按眼下的青影,镜中人的眉眼霎时生动起来。是啊,那可是齐昀。是十七岁单骑闯伖狄王帐、斩将三员还能带着敌军旗幡归来的齐昀;是北境商队口中“雪地里蹲三天三夜,捉住战机时眼里能放光”的齐昀。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折在战场上?
“小姐,该用早膳了。”素衣端来燕窝粥,见她眉眼舒展,笑道,“看您这模样,许是想通了?”
苏楠楠舀了勺粥,热气拂过脸颊:“想不通也得想。他是少将军,又不是纸糊的。”话虽如此,心里却忽然冒出个念头——素衣说,齐昀今日要去昭烈祠祭拜阵亡将士。
昭烈祠她知道,在城郊半山腰,供奉着历年战死的英灵。听说那儿的松柏长得格外挺拔,像是将士们未折的脊梁。
“备车,”苏楠楠放下粥碗,起身往屏风后走,“我去昭烈祠。”
素衣咋舌:“小姐去那儿做什么?听闻今日将军府的人都要去,人多眼杂的……”
“去看看。”苏楠楠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带着股少年人般的执拗。她想看看,那个在战场上能搅得敌阵天翻地覆的人。是如传闻中那般锐不可当,还是……另有一番风骨?
马车驶出城门时,日头已爬得老高。官道旁的田埂上,农人挥着锄头吆喝,孩童追着风筝跑,一派鲜活热闹。苏楠楠掀帘望着,忽然想起老夫子说的“国之安泰,皆赖将士戍边”——原来这人间烟火,真的是有人用刀枪剑戟护着的。
昭烈祠的红漆大门虽有些斑驳,却透着股苍劲的气。门口石狮子缺了块爪子,据说是早年抵御外敌时被炮火崩的,反倒添了几分悍然。苏楠楠刚走到阶下,就听见里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抬眼望去,一队身着素服的士兵正列着队往里走,为首那个玄色身影,不是齐昀是谁?
他没穿铠甲,常服的领口束得笔直,腰间悬着柄素鞘长刀,脊背挺得像祠前那株百年古柏。晨光落在他肩头,竟似镀了层金,连走路时带起的风,都透着股利落劲儿。他手里捧着块新刻的牌位,动作稳当,却又带着十二分的郑重,一步步踏上台阶。
苏楠楠悄悄躲在廊柱后,看他将牌位轻轻嵌进侧阁的空位,看他对着满室灵位深深一揖——那姿态里没有半分颓唐,反倒像在跟旧部们打招呼:“看,我回来了,带着你们的份儿,守住了北境。”
忽有个年轻士兵红着眼走上前,声音发颤:“少将军,赵三哥他……”
齐昀拍了拍那士兵的肩,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苏楠楠耳中:“他替我挡箭时,眼里亮得很,那是打胜仗的光。往后,咱们替他把这仗打完,让他在天上看着,北盛的军旗,永远立在咱们自己的土地上。”
话音落,他转身拔剑,寒光一闪,长刀已稳稳握在手中。“拔刀!”一声令下,满院士兵齐刷刷拔刀,刀身映着日头,亮得晃眼。
“我等立誓——”齐昀扬声道,玄色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护我北境,护我家国,此生不渝!”
“护我北境,护我家国!”百余声应和震得檐角铜铃轻响,惊飞了树梢的雀儿。那声音里没有半分悲戚,只有一股子悍然的锐气,像是能穿透云层,直抵千里之外的战场。
苏楠楠站在廊下,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这才是她听过的齐昀啊——是打了胜仗会把功劳分给弟兄的将军,是面对牺牲也绝不会弯下脊梁的少年。梦里的血色再真,此刻他眼里的光,却更亮。
她悄悄退下台阶,裙角扫过阶边野草,惊起几只蚂蚱。走下山坡时,身后誓师的声浪还在风里荡,苏楠楠攥了攥袖中那包药材,忽然笑了。
或许她还是会做那些梦,但此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人之所以能成为传奇,不是因为不会受伤,而是明明知道前路有刀山火海,也照样提着刀往前走。
马车往回走时,苏楠楠掀开帘角,望着远处天际流云。她想,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至少能递上一包最好的金疮药,告诉他:你护着家国,总有人护着你。
风拂过脸颊,带着草木的清香。苏楠楠摸了摸腰间的梅花环佩,忽然觉得,这京城的日头,原来这般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