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天,我的病渐渐地加重,到后来发起了烧,高热导致幻视幻听,偶尔睡着,也常常噩梦。姜婆婆来了好多次,我吃了无数药都无济于事。茗又要打理家族事物,又要没日没夜地守着我,便是他灵力高强,也受不起这样的折腾,却依然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哄我吃药,给我说笑话。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这一日,我靠着窗,外头雨声滴滴答答,镇口的烧饼摊飘来一丝香气。
雨天的烧饼味总是格外清晰。
小时候,我爱吃朝阳军队里烤的烧饼。西荒冬天有时会下雨,他们在地里挖窖来遮雨,用战车残片做炭火,煨出的饼特别香,只是不好控制温度,外层常是苦焦的。可是羽蚀烤的饼却总是刚刚好。
若是哪天雨大,羽蚀估摸着两边的军队晚上回不了营,便会让蛇鹫衔着一只烧饼飞来给我,我却总把它搁在窗边,望着窗外荒野无尽的黑暗,听着远处野兽的长嗥。等他来时,我才故作轻巧地说:“冷了,给你吃吧。”他解开衣襟,从怀中取出一只尚热的,说:“那个是给我的,这才是你的。”
后来有一天,母亲带着我离开西荒。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路边的沙地慢慢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低低的山,山间弥漫的云雾,空气中的潮湿,淅淅沥沥的雨。我开始不耐烦起来,吵着闹着要回家。母亲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我却还是按耐不住地哭闹。
母亲无奈,烤了一个烧饼给我吃。摘一把新鲜麦子撮了放在掌心里,过了一会,有水气从指缝间出来,再过一会,打开手,便是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土地清香的烧饼。我高兴地说,“娘,你怎么会羽蚀的烧饼?”
娘淡淡说,“一个叔叔教的。”
我一边吃,一边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云中原呀?
娘拍着我说,等雨停了,就到云中原了。云中原从不下雨,四季如春,有这世上最美的景色,最好吃的糕饼,还有会说话的青鸟,会拉船的蜜蜂……
在那场倾盆大雨的战前之夜里,娘带着我穿过密林,将我一路送去云中原。记忆的最后,她说:“累了就睡罢,等雨停了,就到了。”我点头,蜷在她怀里,在车上昏昏睡去。
醒来时,雨停了,天亮了,娘走了。云中山温暖明媚,从来不下雨,也没有风雪,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死亡,也不允许有眼泪。
云中山是一切生命诞生的地方,却是我的心死去的地方。
后来我逃了。我已经不是孩子,却像一个孩子一样,夜里赤脚跑下山,想回中原找娘,去挽回一些我说不出名字的东西。
然而我只听到一个冰冷的消息。
太和氏慎姬死于谷口之役那天。
那日,慎姬在谷口和朝阳军鏖战,而太微帝亲生的两个儿子却惜兵怕死,逃了出去,在远处看着慎姬奋战至死。
那天,也是母亲把我送上云中原的那天。
于是我知道了,那天早上,当我在阳光明媚的云中原醒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奔赴那场必死的战役,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杀她的,正是羽蚀的父亲,朝阳国的太子甾非。
再后来,我还知道了,母亲口中的那个叔叔,正是我的父亲、太子甾非手下的火萤。火萤是幽魇族人,幽魇族是和魔道打交道的一群人—炽烈、不羁、决绝。我娘将死之际,火萤绝望下取出他自己的心脏作为容器,将我娘的灵魂炼成了同心咒。
我下山后,幽魇族的人把同心咒交给了我。炼好的同心咒小小一颗,亮莹莹的,看起来像是一滴红色的眼泪。
我把它挂在胸口上。
我没有哭。云中原是不允许有眼泪的,我已经习惯不用眼泪来表达悲哀了。
但我心中有恨。我心中最恨的,不是她的死,也不是那场战争。我恨的是——她说“雨停了,就到了”。可我到了,她却不在了。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害怕雨天。风吹得冷,屋子又静,让人心神不安。
但其实,比雨天更让我害怕的,是雨停。
雨停的时候,天会一下子亮起来,像是被谁揭了被子,把你从含糊混沌地糊弄活下去的日子里生生扯出来,逼你睁眼去看那些已经回不去的东西。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雨永远不停的地方呢?那样的话,或许我就可以回到有妈妈的时候。
或许那时,他也还会在我的身边。
—
开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茗走进来,把一碟烧饼放在床边。
我拿起烧饼看了看,习惯性地放在窗台边上,看着烧饼升起的微微白气,在窗口的冷风中渐渐地散了。
茗把窗户关上,给我掖了掖被子。“你有没有想吃的?我让厨房做。”
我侧过脸看他,他一如既往地温润安静。
他的温柔近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可我心底,却总有一个影子始终未散。
那样一个狡黠的男子,明明是敌国之臣,却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在我所憎恶的神族纷争中带给我一点点快乐和期盼。
若说茗是万民称颂的白水国族长,是世上最稳妥、最值得托付的良人,那羽蚀,便是那雨夜中离开的母亲,是我命中注定无法握住的存在。
但人心偏偏如此:那握不住的,才让人念念不忘。我以为我早已把他埋进回忆里,却发现,每一个雨夜,他都会回来。
—
那日,梦魇又来了。
柴奴站在光中,笑得安静又诡异。她的笑容熟悉得像某个旧日的影子,又模糊得近乎荒唐。
“你是谁?”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凑近了一点,低声道:“命运不可能给我们两个人同时活下去的机会。做个选择吧。”
我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伸出手,一指点在我胸口,像在听我心跳。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她的笑脸慢慢消失,变成一段青雾。
“不,不,你别走,你究竟是谁?”
柴奴咯咯地笑。笑声之中,她的身体慢慢化为血水,只剩下一颗心脏在黑暗中。那颗心脏变得越来越大,慢慢地将我的全身包覆起来,我觉得身体被裹覆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
“羽蚀……”我喃喃。
“他不在了。”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回荡。
我挣扎着喊出声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茗紧紧抱在怀中。
茗吻了吻我满是泪的脸。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你哭什么?”我强笑道。
“想爱,就去爱罢。你只要知道,我……爱你。”
茗抱着我入睡,一直到天明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将我放开。茗穿上青衫,背对着我。
“你放心,只要他没死,我就会帮你找到他。”
“不要为了我勉强自己。”
“是我自己想要找到他的。”茗道,“人是不能和死人竞争的。我要让你明白,即使羽蚀和我都站在你眼前,我也是你更好的选择。”
我望着他。
“你此刻的眼泪,是为谁而流?”茗的声音略略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