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饵(1 / 1)

隔扇门合拢的瞬间,里间那缕清冷的沉水香仿佛被骤然掐断。苏挽纱抱着冰冷的琵琶,僵坐在破竹椅上。指尖被磨破的地方在隐隐作痛,混杂着污垢的血丝黏腻地沾在琴身上。王婆那句“贵人已等候多时”像毒蛇的芯子,在她耳边嘶嘶作响。

脚步声由远及近,隔扇门“吱呀”一声再次被推开。王婆堆着满脸谄媚的笑,侧身让开:“娘子快请,贵人就在里面。”

门内光线比外间更暗。一盏孤零零的青铜灯盏搁在角落的小几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空气里沉水香的气息浓郁了许多,清冽、幽深,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意,霸道地压下了茶肆里所有的油腻和浑浊。

一道身影背对着门,立在窗前。窗外是无边的夜色,他的身影几乎融入其中,只有玄色暗云纹锦袍的轮廓在微弱的光线下隐隐流动,像蛰伏在黑暗里的猛兽皮毛。身姿挺拔如孤松,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挽纱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一下。怀里的琵琶仿佛有千斤重。她深吸一口气,那清冷的沉水香气直冲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作用,竟压下了她狂跳的心脏和指尖的颤抖。她迈步走了进去。门在王婆身后无声地掩上,隔绝了外间最后一点声响。

里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她自己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窗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

灯影昏黄,跳跃的火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依旧是那张如冷玉雕琢的脸,线条冷硬清晰,下颌绷紧。深潭般的眸子在暗影里显得更加幽邃,此刻正毫无波澜地落在苏挽纱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抵骨髓的审视,冰冷、平静,不带丝毫情绪,仿佛她只是一件值得评估的器物。

苏挽纱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将怀中的琵琶抱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道耻辱的靴印裂痕里。这冰冷的琴身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两人。

沈砚舟的目光,终于从她苍白的脸,缓缓移向她怀中那柄沾着污垢、琴身印着清晰靴印的琵琶。他的视线在那道覆盖着泥污的细微裂痕上停留了一瞬,浓黑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

“张招宣府里弹《汉宫秋月》的,是你。”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古井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敲打在苏挽纱的耳膜上。不是询问,是陈述。

苏挽纱的喉头动了一下。她没想到对方开口竟是这句。那夜寿宴的屈辱记忆瞬间翻涌,与此刻的冰冷压迫交织在一起。她艰难地点了点头,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是。”

沈砚舟的视线重新落回她的眼睛。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此刻在灯下映着破碎的光,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如同寒潭下即将喷发的熔岩。他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示意她怀中的琵琶:“它不该落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苏挽纱强行筑起的麻木壁垒。一股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疼痛将那不合时宜的脆弱逼退。不该?这世上,有什么是该的?她垂下眼,避开那令人心悸的审视,声音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平静:“它和我一样,落进了污泥里。贵人说与不说,它都在这里了。”

沈砚舟的眸色似乎深了一瞬。他缓缓踱步,走到那张唯一的方桌旁。桌面上空无一物,只有灯盏投下的摇曳光影。他伸出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在桌面上轻叩了两下。

“污泥里,也有想爬出来的东西。”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挽纱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王婆说,你想换一种活法。”

换一种活法?苏挽纱的心猛地一抽。王婆那张堆满算计的脸和蛊惑的话语再次浮现——“登天的梯子”、“沈家大爷”、“知情识趣的妙人儿”……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的毒药。她抬起头,迎上沈砚舟深不见底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王婆的贪婪,只有一片冰封的深潭,等着她自己跳进去。

“贵人,”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颤抖,“挽纱如今,只剩这条贱命和……这点污泥里打滚的用处。贵人想要什么,能给的,我……都愿意给。”她刻意加重了“用处”二字,带着自嘲和一种绝望的献祭感。她不再提琵琶,不再提张招宣府,只提这条命。在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徒劳。

沈砚舟的指尖停止了叩击。他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要将她彻底看穿。昏黄的灯光下,她单薄的寝衣勾勒出伶仃的肩线,赤着的双脚冻得发青,沾满污垢的手紧紧抱着同样污损的琵琶,像抓住最后的浮木。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

“我要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砸进苏挽纱的耳中,“不是你的命,也不是你所谓的‘用处’。”他微微停顿,深潭般的眸子锁住她瞬间愕然抬起的脸。

“我要你,亲手把那个把你拖进污泥的人,按回他该待的地方去。”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内容却冰冷残酷得令人胆寒。“用你最趁手的东西。”

最趁手的东西?

苏挽纱的瞳孔骤然收缩!怀中的琵琶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它,琴弦冰冷,琴身印着张屠户肮脏的靴印。用这个?用娘留下的遗物?去……

她猛地抬头看向沈砚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惧。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砚舟似乎看透了她的惊骇。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沉水香的气息更加清晰地笼罩过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蛊惑。他伸出手,却不是碰她,而是指向她怀中的琵琶。

“它替你挡过风雨,也替你承过屈辱。”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桐木,却又停住,悬在半空。“现在,该让它替你,斩断那根拴着你的锁链了。”他的目光从琵琶移回她的眼睛,那深潭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一种洞悉一切、近乎残忍的诱惑。“用你最熟悉的声音,送他上路。这难道不是……最痛快的解脱?”

解脱?

用琵琶?

送张屠户上路?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苏挽纱混乱的脑海中炸开!恐惧、抗拒、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那是杀人!是血债!

然而,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冰冷、更疯狂的声音,却在这惊雷的余音中嘶吼着响起——张屠户揪着她头发拖拽时头皮撕裂的剧痛!那只肮脏的靴子踩在琵琶上时心脏被碾碎的绝望!肉案旁那些黏腻恶心的目光和肆意的哄笑!还有这永无止境的腥膻、暴力和屈辱!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在这泥沼里腐烂?凭什么那个毁了她、践踏她、将她最后一点念想都踩进泥里的屠夫,可以继续活着,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碎她?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胸腔深处冲上来,烧得她喉咙发干,双眼赤红!那点被恐惧压下的疯狂,被沈砚舟冰冷的话语彻底点燃,如同野火燎原!

她抱着琵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凸起,指节发白。指尖的伤口被挤压,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琴身上凝固的泥污,像一朵朵诡异绽放的小花。

沈砚舟静静地看着她眼中风暴般的挣扎和急剧变化的神色,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等待。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看着陷阱里的猎物,在做最后的徒劳抵抗。

他缓缓直起身,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素白瓷瓶。瓶身温润,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他将瓷瓶轻轻放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一点助兴的小玩意儿,”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仿佛在介绍一道寻常的点心,“无色无味,遇酒即溶。能让人……睡得很沉,做个好梦。”他微微勾起唇角,那弧度极浅,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当然,梦里发生什么,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瓷瓶静静地立在桌面上,像一颗等待引爆的毒瘤。

苏挽纱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瓷瓶。小小的,素白的,却散发着比张屠户案板上的血污更浓烈的死亡气息。

她抱着琵琶,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胸腔里,那团疯狂燃烧的火焰和冰冷的恐惧还在激烈地撕扯、搏斗。沈砚舟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回荡——解脱…最趁手的东西…斩断锁链…

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她,冰冷地渗入她的四肢百骸。那香气仿佛有某种魔力,奇异地安抚着她狂跳的心脏,却又将她推向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许久,久到灯盏里的火苗似乎都要燃尽,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苏挽纱抱着琵琶的手臂,终于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些许。她没有看沈砚舟,只是死死盯着桌上那个素白的瓷瓶。然后,她像提线木偶般,迈开了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腿。

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方桌。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琵琶冰冷的琴身紧贴着她的心口,那道裂痕似乎也在无声地呐喊。

终于,她站定在桌前。昏黄的灯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眸子。她伸出了那只沾满污垢和干涸血丝的手。

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缓缓地、坚定地,握住了那个冰冷的、素白的瓷瓶。

触手冰凉,像握住了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

沈砚舟深潭般的眸子,倒映着她握住瓷瓶的、颤抖的手。他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深黑。

交易,达成。

沉水香的气息,无声地吞噬了这间斗室里最后一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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