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茶肆那扇油腻的门帘,成了苏挽纱心口一道淌血的豁口。自那日逃离后,“登天的梯子”和“喂狗的肉片”便日夜在她脑中厮杀,搅得她魂不附体。张屠户的暴戾却变本加厉,像嗅到了猎物濒死的恐惧,越发将她视作可以随意践踏的私产。
这日傍晚,残阳如血,泼在狮子巷污浊的石板路上。张屠户早早收了肉案,拎回半只烧鸡和一坛劣酒。油纸包扔在桌上,他拍开酒坛泥封,一股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
“过来!陪老子喝两盅!”他粗声命令,黄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浑浊的光。他踢开脚边的矮凳,油腻的手直接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大嚼,油光顺着嘴角流下。
苏挽纱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她苍白木然的脸。她没动,只低声道:“水快开了,给爷烫脚。”
“烫你娘个脚!”张屠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酒液泼洒出来。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逼近,“老子叫你过来喝酒!聋了?”浓烈的酒气混着汗馊味扑面而来。
苏挽纱依旧背对着他,机械地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火星噼啪爆开,几点灰烬落在她沾着草屑的裙摆上。这无声的抗拒彻底点燃了张屠户的暴怒。
“给脸不要脸的贱货!”他低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几步跨到灶前,粗糙的大手铁钳般攥住她纤细的手臂,猛地向后一拽!
苏挽纱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蛮力拖拽得向后踉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怀里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张屠户那张泛着油光和酒气的麻脸近在咫尺,黄浊的眼睛里燃烧着赤裸裸的暴虐和征服欲。“老子花钱买的,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他喷着唾沫星子,另一只手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唱个曲儿!就弹你那破琵琶!给老子助助兴!”
屈辱和剧痛像毒藤缠紧了心脏。苏挽纱被迫仰着头,视线模糊地看着那张扭曲狰狞的脸。下巴传来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手臂被攥住的地方骨头都在呻吟。她咬紧牙关,尝到了血腥味,是嘴唇被咬破了。
“不……”她从齿缝里挤出微弱却清晰的一个字。
“不?!”张屠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狞笑起来,捏着她下巴的手猛地用力一甩!苏挽纱的头重重撞在墙上,眼前金星乱冒,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未等她缓过神,头皮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张屠户竟揪住她一大把头发,像拖一条破麻袋般,将她粗暴地拖向土炕!
“老子让你清高!让你装!”他一边拖拽,一边用粗鄙不堪的话语咒骂着。苏挽纱的脚绊在散落的柴火上,身体重重摔倒在地,尘土飞扬。怀里的琵琶被这剧烈的拉扯甩脱出去,“咚”的一声闷响,砸在墙角那堆散发着腐臭气味的骨头旁!
“我的琴!”苏挽纱发出一声破碎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想要爬过去。那是她仅存的一点念想,是她与那个早已模糊的“自己”之间最后的联系!
“破木头片子!”张屠户一脚踩在琵琶的琴身上!桐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居高临下,看着匍匐在地、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苏挽纱,脸上是施暴者特有的残忍快意,“再跟老子犟,老子现在就劈了它当引火柴!听见没?!”
沉重的脚还踩在琴身上。苏挽纱趴在地上,冰冷的地面贴着侧脸,尘土混着血腥味呛入鼻腔。她看着那只沾满泥污油垢、踩在娘亲唯一遗物上的肮脏靴子,看着琴身上那道细微的裂痕在重压下似乎又狰狞了几分。心脏像是被那只脚狠狠踩住、碾磨,痛得她浑身痉挛,连指尖都在抽搐。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廉耻”,在这一刻,被这只靴子彻底踩进了泥泞里,踩得粉碎。
她停止了挣扎。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坍塌了。不是屈服,是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一种灵魂被抽离后的空茫。她慢慢垂下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亮的眼睛。
“听见了。”声音轻得像一缕烟,空洞,没有任何起伏。
张屠户似乎满意了,哼了一声,松开了踩在琵琶上的脚,又踢了她一下:“滚起来!把酒给老子满上!”
苏挽纱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傀儡,缓慢地、僵硬地爬起来。她没有看墙角的琵琶一眼,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木头。她走到桌边,拿起酒坛,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却稳稳地往张屠户面前的粗瓷碗里倒满了浑浊的酒液。
酒水溢出来,蜿蜒流过肮脏的桌面,滴落在她的鞋面上。她毫无知觉。
张屠户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粗鲁地将剩下的半只烧鸡推到她面前:“吃!”
苏挽纱看着那油腻腻、沾着酒渍和男人口水的烧鸡,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她没有动。
“吃啊!”张屠户不耐烦地催促。
苏挽纱缓缓伸出手,没有碰烧鸡,却拿起了桌上那把用来切肉的、沾着油污的尖刀。刀柄冰冷油腻。她握着它,在张屠户疑惑的目光中,走到墙角,蹲下身。
她没有去碰琵琶,而是用那柄油腻的尖刀,开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刮蹭地上那些经年累月渗入泥土、早已凝结成黑痂的血污。刀尖刮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她刮得很用力,很专注,仿佛这是世间唯一值得做的事情。指甲缝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污垢,混合着地上的尘土。
张屠户看着她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他啐了一口,骂了句“疯婆子”,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啃起了鸡腿,灌起了酒。屋里只剩下他粗鲁的咀嚼吞咽声,酒水淋漓声,和墙角那单调、刺耳、永无止境的刮擦声。
“嚓…嚓…嚓…”
那声音,像钝刀子刮在朽骨上,也刮在苏挽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每一下,都刮掉一层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尊严、希望、对“人”的最后一点念想。她不是在刮地,是在刮自己,刮掉那个曾经还会痛、还会挣扎、还抱着琵琶做梦的苏挽纱。
直到指尖被粗粝的地面和刀柄磨破,沁出血珠,混着污垢变得黏腻。她也没有停下。
***
夜,深得如同墨汁。张屠户鼾声如雷,浓烈的酒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苏挽纱蜷缩在冰冷的炕沿,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黑暗中,她睁着空洞的眼睛,听着那震耳欲聋的鼾声。
许久,许久。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土炕。赤足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摸索着,走向墙角。
指尖触到了冰冷的桐木琴身。她将它小心翼翼地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如同搂住失散多年的骨肉。琴身上,被靴子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泥污的印痕,覆盖在那道细微的旧裂痕上,像一个耻辱的烙印。
她抱着琴,像抱着自己的骸骨,悄无声息地挪到门口。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和冰冷的星光。她侧身挤了出去,如同融入黑暗的一缕游魂。
深秋的夜风刺骨,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苏挽纱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怀里的琵琶紧贴着心口,是唯一的温度来源。她像一缕幽魂,飘荡在狮子巷死寂的石板路上。
巷口,王记茶肆那盏昏黄的破灯笼在风中摇曳,像一个不怀好意的信号。
她停在那扇油腻的门帘前。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她伸出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掀开了门帘。
昏黄的油灯下,王婆那张堆满皱纹的脸猛地抬起,看到门口如同鬼魅般出现的苏挽纱,眼中瞬间爆发出精亮的光,像饿狼看到了猎物。
“哎哟!我的好娘子!”王婆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喜和一种掌控一切的得意,她快步迎上来,一把抓住苏挽纱冰冷的手腕,触手处一片刺骨的冰凉。“可算想通了!快进来,冻坏了吧!”
苏挽纱任由她拉着,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她的目光越过王婆,落在里间那扇紧闭的、糊着廉价宣纸的隔扇门上。门缝里,透出一缕极淡、极清冷的沉水香气息,与这茶肆的油腻茶味格格不入。
那缕幽香,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周身的麻木,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王婆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堆起更深的、谄媚的笑意:“贵人已等候多时了!娘子稍待,老婆子这就去通传!”她将苏挽纱按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转身扭着腰肢,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那扇隔扇门,闪身进去,又迅速掩上。
门开合的瞬间,沉水香的气息浓郁了一瞬。苏挽纱抱着琵琶,坐在冰冷的竹椅上,赤着的双脚冻得麻木。她垂着眼,看着自己沾满污垢、指尖还渗着血丝的双手。这双手,刚刚还在刮蹭着地上凝固的血污,此刻却抱着唯一干净的念想,来到了这扇散发着未知危险的沉水香的门前。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内,是深渊,还是……另一种更精致的绞架?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身后的狮子巷,那间弥漫着血腥和酒气的土坯屋,那个鼾声如雷的屠夫,已经将她彻底碾碎。这扇门,是她在彻底沉入黑暗前,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沉水香气的……浮木?抑或是将她拽向更深地狱的绳索?
她抱紧了怀中的琵琶,冰冷的琴身硌着心口那道无形的伤口。那缕幽冷的沉水香,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腔,缠绕着她早已冰冷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