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刚拐进钢铁厂后门的巷子,二柱子就咋咋呼呼地喊:“铁花,你看那墙根底下!”
林铁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收购点门口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堆了一小堆碎铁屑,像是有人特意倒在那儿的。她心里一动,跳下车快步走过去。这些铁屑比指甲盖还小,混着沙土,却闪着生铁特有的冷光。
“这是谁倒的?”二柱子把车停稳,挠着头,“看着像是从厂里出来的铁渣子,以前咋没人往这儿送?”
林铁花没说话,蹲下身抓起一把铁屑。碎铁渣硌得手心发疼,她却忽然想起父亲以前说过,轧钢厂的冲压车间每天能出两筐铁屑,厂里嫌回收麻烦,都让工人扫出去倒了。她捏紧铁屑站起身,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先卸车。”她转身往收购点跑,从门后拖出块厚木板搭在车斗边,“把犁头都搬到棚子底下,别淋着雨。”
二柱子应着,两人正忙着,隔壁的张婶端着洗衣盆出来,看见院里堆得像小山似的废铁,惊得手里的盆差点掉了:“铁花,你这是……把农机站搬空了?”
“收了点犁头。”林铁花抹了把汗,笑着递过去颗水果糖,“张婶,您看见谁往这儿倒铁屑了吗?”
张婶含着糖,努嘴朝钢铁厂的方向呶了呶:“还能有谁?肯定是厂里的老伙计呗。你爸以前帮过不少人,现在你接了这摊子,总有人念着情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你也当心点,王厂长的眼睛尖着呢,昨天还看见他让王建军在这儿转悠。”
林铁花心里一凛,谢过张婶,转身从布包里摸出五块钱递给二柱子:“哥,今天辛苦你了。”
“跟我客气啥。”二柱子接过钱,却没揣起来,反倒塞回她手里,“你爸走得急,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这钱我先拿着,等你周转开了再说。”他怕林铁花推辞,扛起锄头就往自家菜地走,“中午红烧肉我记下了,可别忘了!”
林铁花捏着带着体温的五块钱,眼眶有点发热。她把钱仔细收好,转身开始清理那些犁头。先用锤子敲掉表层的铁锈,露出里面青黑色的铁面,再用砂纸打磨边角。阳光透过棚子的缝隙照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铁屑沾在汗湿的额头上,像落了层碎星。
正忙得满头大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咳咳”的咳嗽声。林铁花回头,看见个瘸腿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麻袋,麻袋角漏出点铁片子。
“是……林师傅的闺女不?”老头声音沙哑,眼睛半眯着,像是怕光。
“大爷,我是林铁花。”她连忙站起身,“您要卖废铁?”
老头点点头,把麻袋往地上一放,“哗啦”倒出一堆断了的钢锯条和几个生锈的螺母。“这些都是厂里换下来的,扔了可惜。以前总给你爸送来,他给的价公道。”
林铁花蹲下身捡起来看,钢锯条是高碳钢的,比生铁值钱多了。她拿出算盘刚要算,老头却摆了摆手:“不用算,你爸以前收这些,都是按斤称了再多加两分钱。我信得过你们林家。”
这话让林铁花鼻子一酸。她飞快地算好账,多给了两毛,老头却死活不肯多要,揣着钱颤巍巍地走了,临走前还念叨:“明天我再给你攒点铁刨花来,那玩意儿炼钢最好。”
送走老头,林铁花刚坐下,就看见王建军晃晃悠悠地从巷口过来,手里把玩着个铁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里的废铁堆。
“哟,这不是林大小姐吗?”他阴阳怪气地倚在门框上,“刚守了几天摊子,就敢收这么多废铁?不怕砸手里?”
林铁花没理他,拿起锤子继续敲铁锈,铁屑飞溅到王建军的裤腿上,他跳着脚往后躲:“你这娘们怎么回事?没听见我说话?”
“我这儿忙着呢,没空闲聊。”林铁花头也不抬,锤子敲在犁头上,发出“砰砰”的响,震得王建军耳朵嗡嗡的。
“你狂什么!”王建军被她这副冷淡的样子惹毛了,几步冲到她面前,一脚踹在旁边的铁犁上,“告诉你,这钢铁厂的地盘,我说了算!你收的这些破烂,要是没有我爸点头,看你能运出巷子?”
林铁花猛地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锤子,眼神像淬了冰:“王建军,我收废铁是正经生意,凭本事吃饭。你要是敢胡来,我就去厂里找书记评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王建军被她瞪得心里发虚,想起父亲昨天嘱咐过别惹事,悻悻地“呸”了一声:“等着瞧!”转身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林铁花才松了口气,手心已经被锤子柄攥出了红印。她知道王建军说的不是空话,王厂长一直想把收购点盘给他自家侄子,父亲在时还能靠着老面子顶着,现在她一个刚接手的姑娘家,怕是难了。
正烦着,忽然听见自行车铃铛响,抬头看见沈放骑着车过来,车后座捆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沈同志?”林铁花有些意外。
沈放跳下车,把麻袋卸下来:“昨天听老李说你收了铁犁杆,我想起仓库里还有些断了的钢筋,也是实心的,给你送过来。”他解开麻袋,里面果然是些胳膊粗的钢筋,虽然弯弯曲曲,却没生锈。
“这太贵重了。”林铁花连忙摆手,“钢筋比废铁值钱多了,我不能白要。”
“不算白要。”沈放从车把上取下个饭盒递给她,“我妈让我谢谢你昨天的水果糖,给你带了点烙饼。这些钢筋按废铁价算,抵饭钱正好。”他怕林铁花再推辞,转身就要骑车走,“对了,轧钢厂的李科长是我表舅,下周一你去送铁时提我名字,他能给你安排个好时候过磅。”
林铁花握着还带着余温的饭盒,看着沈放的自行车消失在巷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熨帖了,暖烘烘的。她打开饭盒,里面是两张油乎乎的烙饼,夹着葱花和鸡蛋碎,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中午啃着烙饼,林铁花翻出沈放给的小本子,上面记着三个废品站的地址,其中一个在城东的码头边。她想起父亲说过,码头常有船上换下来的废铁链,那可是好钢材。
正盘算着,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抬头看见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姑娘站在那儿,怯生生地抱着个铁皮盒。
“请问……这里收废铁吗?”姑娘声音细细的,像是怕惊扰了谁。
“收的。”林铁花放下烙饼,“你有什么要卖?”
姑娘把铁皮盒递过来,里面装着些生锈的铁钉和铁垫片,还有个断了链子的旧怀表。“这些是我爸修自行车时攒的,他说……说能换点钱给我交学费。”
林铁花拿起怀表看了看,表壳是黄铜的,虽然锈了,但机芯还在。她心里一动,从本子上撕下张纸,写下个地址递给姑娘:“你去这个地方,找修表的陈师傅,就说是我让你来的,他能把这表修好,比当废铁值钱。”
姑娘愣住了:“可……我没钱修表。”
“不要钱。”林铁花笑着把铁皮盒里的铁钉倒出来,用秤称了称,“这些铁钉能卖两毛五,我给你五毛,够交学费了吧?”
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连连鞠躬:“谢谢你!谢谢你!”攥着钱跑了,辫子在身后甩得像小旗子。
林铁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敞亮起来。她把怀表揣进兜里,拿起锤子继续敲铁锈。阳光越发明媚,照在锃亮的铁犁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像是在为她铺一条闪闪发光的路。
傍晚时,张婶又端着碗菜过来,看见林铁花还在忙活,不由叹气:“傻丫头,哪能一天干这么多活?快歇歇,我给你炖了点萝卜汤。”
“张婶,您真好。”林铁花接过碗,热气模糊了视线。
“跟你爸一个犟脾气。”张婶帮她把散落的铁屑归拢到一起,“对了,下午看见你爸以前的徒弟小赵,他说厂里的废料堆最近管得松,让你明早去看看,说不定能捡着好东西。”
林铁花喝着热汤,心里像揣了个小火炉。她放下碗,从棚子底下拖出块木板,用粉笔在上面写:“林记收废铁,价高秤足,童叟无欺。”写完往门口一立,夕阳的金辉落在字上,每个笔画都透着股倔劲。
夜里躺在床上,林铁花数着今天赚的钱,一共是十七块八毛。她把钱分成三份,一份藏在母亲的枕头下,一份留着当周转资金,最后五块小心翼翼地夹在沈放给的小本子里。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墙上父亲的遗像上。林铁花对着照片轻声说:“爸,您看,我能行。”
遗像上的人笑得温和,仿佛在说:“我知道,我的铁花最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