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粗糙麻布摩擦着冰冷的石刻,发出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声响。恒宇站在“有穷氏”酒馆低矮的门槛内,背对着门外永恒凝固的黑暗,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门楣上那三个内蕴星核般恒定微光的大字。
他的动作缓慢、恒定、专注。每一次擦拭,都仿佛要抹去这石屋在这片绝对虚无中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尽头、也无需意义的仪式。素净的袍袖拂过石刻,带不起半点尘埃。门楣上的“有穷氏”,在经历了九日神血淬炼、吞噬了第十轮太阳的终极湮灭后,已沉淀为一种超越物质的存在,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恒定、冰冷、不朽。
柜台后,那个最大的粗陶酒坛静静伫立。坛身厚重,落满时光也无法侵蚀的微尘。泥封完好,封存着那滴被强行炼化、禁锢的“落日余烬”——十个太阳燃烧殆尽后最暴戾的精粹,凝固的毁灭神性,永恒燃烧的痛苦与不甘。坛内死寂,一丝霸道绝伦的酒香都未曾溢出,仿佛里面盛放的,依旧是劣质的、浑浊的粟米酒。
石屋最深的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石龛,尘埃覆盖如初。内里,一点微弱的、带着金红色泽的灵魂残烬,在绝对的黑暗中沉眠。那是后羿最后的存在烙印,被九道金乌哀鸣反复撕扯、又被恒宇以难以理解的手段强行凝聚、温养后残留的余温。它微弱,却顽强,如同在绝对零度下尚未彻底熄灭的星火。
沙……沙……
擦拭声是唯一的韵律。
直到——
一种极其细微的、却足以撼动这绝对死寂的……异样感,如同投入古井的微尘,在恒宇那近乎凝固的意识深处,漾开一丝涟漪。
不是声音。
不是光影。
不是能量的波动。
而是……空间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褶皱。
如同平静如镜的水面,被一粒从亿万光年外飘来的、微不足道的尘埃,轻轻触碰了一下。
恒宇擦拭门楣的动作,极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双映照着冰冷宇宙法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比星光更稀薄的……意外。
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穿透低矮的石门,投向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绝对黑暗。
黑暗依旧。
死寂依旧。
然而,在距离酒馆不知多远(空间尺度在此已无意义)的黑暗深处,一点极其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被虚无本身吞噬的……扰动源,正在形成。
它并非实体。没有形态,没有质量,甚至没有能量波动。它更像是一个……概念的凝聚点。一个因这方天地被十日焚毁、归墟后,其存在的“虚无”本质过于纯粹、过于极端,而在宇宙法则无形的“自愈”机制下,自发产生的、试图重新锚定“存在”的……信息奇点。
如同真空涨落中诞生的虚粒子对,这个“信息奇点”脆弱得不堪一击,其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对抗这片被强行抹去一切信息的绝对“无”。它本身,就是这片终极死寂中诞生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微弱的“噪音”。
但这微弱的“噪音”,对于此刻这片纯粹到极致的虚无而言,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恒宇的目光,平静地锁定着那个在黑暗中艰难凝聚、闪烁不定的信息奇点。
然后。
他缓缓抬起手。
不是指向那奇点。
而是……指向了柜台后,那个落满灰尘、封存着“落日余烬”的粗陶酒坛。
指尖微动。
没有光华,没有咒语。
酒坛沉重的泥封,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消散于无形。
坛口敞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如同被囚禁了亿万年的洪荒凶兽,猛地从坛中探出了无形的触角!它并非酒香,而是……太阳的遗骸在咆哮!是凝固的毁灭神性在嘶吼!是永恒燃烧的痛苦与不甘在挣扎!霸道、暴戾、足以灼穿灵魂的本质气息,瞬间冲破了恒宇之前布下的无形封印,弥漫在狭小的石屋之内!
石屋墙壁上那些原本就存在的裂痕,在这股霸道气息的冲刷下,无声地蔓延、加深!空气发出被高温炙烤的细微噼啪声!
这股气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搅动了门外那永恒的黑暗!
那个在黑暗中艰难凝聚、闪烁不定的信息奇点,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躁动起来!它闪烁的频率骤然加快!其存在的“噪音”瞬间被放大了亿万倍!
黑暗,不再是纯粹的虚无。
它开始……扭曲!
以那个信息奇点为中心,无形的空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一圈圈肉眼无法看见、却能被更高层次感知所捕捉的……涟漪!涟漪扩散,所过之处,绝对的死寂被打破,永恒的黑暗被扰动!一种源自宇宙本源的、试图“填补”和“定义”这片虚无的法则力量,开始被这涟漪……唤醒!
恒宇依旧站在门内,素净的袍角在无形涟漪带来的微弱空间扰动中微微拂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黑暗的异变,看着那个信息奇点在“落日余烬”霸道气息的刺激下,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般疯狂地汲取着这片虚无中残存的、被归墟之力碾碎又勉强凝聚的……信息尘埃!
无数破碎的、被彻底焚毁湮灭的存在烙印——焦黑的草木,融化的岩石,哀嚎的生灵,甚至……那九轮金乌陨落时残留的、最细微的神性碎片,以及第十金乌被彻底湮灭后散逸的终极粒子——这些本应彻底归于虚无的尘埃,此刻被那信息奇点的引力疯狂拉扯、吸附!
奇点周围的空间涟漪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密集!它不再是微弱的光点,而是化作一个在黑暗中疯狂旋转、吞噬一切的……漩涡!一个由纯粹的信息碎片和归墟尘埃构成的、混沌初开般的……原始星云!
漩涡的核心,那信息奇点所在的位置,光芒……开始凝聚!
不再是黑暗。
而是一种……浑浊的、粘稠的、如同亿万种色彩被强行打碎、搅拌、最终沉淀下来的……灰白!
灰白的光芒起初微弱,但在漩涡疯狂的旋转和吞噬下,迅速变得明亮、刺眼!它像一颗在母体中疯狂汲取养分的胚胎,在纯粹的信息尘埃和归墟粒子中……孕育着某种存在!
恒宇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审视。
如同造物主在观察自己无意间滴落培养皿的菌种。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这一次,指尖指向了石屋最深的角落——那个覆盖着尘埃的石龛。
指尖微动。
石龛表面覆盖的尘埃如同被无形的风吹拂,瞬间消散。石龛内部,那点沉眠的、微弱的、带着金红色泽的灵魂残烬,如同被唤醒,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恒宇的指尖,对着那点残烬,极其缓慢地……一引。
那点微弱的金红光芒,如同受到至高法则的召唤,无声无息地……飘离了石龛。它没有飞向恒宇,而是……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飘向了门外!
飘向了那个在黑暗中疯狂旋转、孕育着灰白光芒的信息漩涡!
“有穷氏”酒馆内,那坛敞开的“落日余烬”散发出的霸道气息,仿佛受到了某种挑衅,猛地再次暴涨!坛中浑浊的酒液剧烈地沸腾起来,暗金与赤红的光芒疯狂冲突,试图冲破无形的束缚!整间石屋剧烈震颤,裂痕如蛛网蔓延!
恒宇的目光,在沸腾的酒坛、飘向漩涡的灵魂残烬、以及门外那孕育着未知存在的混沌漩涡之间……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深处,如同冰封的镜湖被投入了三颗石子,荡开三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随即,归于永恒的淡漠。
他收回指向石龛的手,转而对着柜台后那沸腾欲裂的酒坛,再次……虚虚一按。
嗡!
一股比之前更加强横、更加不容置疑的法则力量轰然落下!
坛中沸腾的光芒、冲突的异香、暴戾的气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宇宙巨掌狠狠攥住!瞬间被压缩、被禁锢、被重新……封存!霸道的气息戛然而止,坛口弥漫的灼热与混乱瞬间消失,只留下粗陶坛身和坛内重新归于死寂的浑浊酒液。泥封的齑粉重新凝聚,完好如初地封住了坛口。
石屋的震颤平息了。
恒宇不再看那酒坛。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门外。
那点微弱的、属于后羿的金红灵魂残烬,已经跨越了酒馆与黑暗的界限,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没入了那个疯狂旋转、散发着灰白光芒的信息漩涡核心!
就在残烬融入的瞬间——
漩涡的旋转……骤然停滞!
核心处那孕育的灰白光芒……猛地膨胀!
如同宇宙初开的第一道闪光!
灰白的光,并非神圣,而是带着一种……浑浊的、粘稠的、仿佛由无数破碎记忆和痛苦烙印强行糅合而成的……混沌初光!光芒瞬间照亮了酒馆门前一小片区域!
光芒的中心,一个……轮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凝聚、成型!
不再是虚无的信息奇点。
不再是混沌的星云尘埃。
而是……物质!能量!形态!
灰白的光芒剧烈地扭曲、拉伸、塑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粗暴地捏合着归墟的尘埃、破碎的信息和那点融入其中的灵魂残烬!
首先凝聚的,是……石。
粗糙的、带着焦黑灼痕的、遍布裂痕的……巨石!它们凭空出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这片焚毁大地的记忆深处强行挖出,一块块垒叠、挤压、碰撞!发出沉闷如远古雷音的轰响!
巨石之上,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灰烬!灰烬如同活物般蠕动、流淌,填补着巨石的缝隙,覆盖着它们的表面。
紧接着,是……木。
不,不是活着的木。是焦黑的、扭曲的、如同被烈焰反复炙烤后强行碳化定型的……梁木!它们从灰烬中刺出,歪斜地支撑着,构成摇摇欲坠的框架。
再然后……土。
是混合着暗红血污、凝固熔岩碎块、以及无法辨认的有机质残渣的……腥臭泥浆!它们从虚无中渗出,覆盖在巨石地基和焦黑梁木上,填充着,塑造成……墙壁的雏形。
一个……建筑的轮廓,在灰白混沌光芒的疯狂涌动中,极其迅速、极其粗暴地……显化成型!
它低矮,破败,摇摇欲坠。墙壁是腥臭的泥浆混合着焦黑碎石,屋顶是歪斜的焦黑梁木上覆盖着厚厚的、如同裹尸布般的灰烬。墙壁上布满巨大的裂痕,仿佛随时会崩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如同野兽巨口的……门洞。
整个建筑,散发着一种……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那是焚烧后的焦糊,是凝固的血腥,是尸体腐烂的恶臭,是神血灼烧的硫磺,是绝望浸透的泥土……所有被十日焚毁、被归墟抹平的存在,其残留的、最污秽、最痛苦的烙印,都被强行糅合、压缩、塑造成了这间……酒馆!
是的,酒馆!
就在这污秽建筑显化完成的刹那,一块由焦黑木头和凝固血块勉强拼凑而成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挂在了那黑洞洞的门洞上方。
招牌上,没有刻字。
只有一片……被反复涂抹、覆盖、最终凝固成一片污浊混沌的……暗红!如同干涸了千万年的血痂!
恒宇站在“有穷氏”酒馆的门槛内,静静地看着门外黑暗中,这间由归墟尘埃、破碎信息、污秽烙印以及后羿灵魂残烬强行糅合而成的……新酒馆,在灰白混沌的光芒中彻底成型。
那浑浊的灰白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最终熄灭。
两间酒馆。
一内,一外。
一者,石壁厚重,门楣上“有穷氏”三字内蕴星核微光,恒定,冰冷,如同宇宙的墓碑。
一者,泥墙焦木,门楣上污浊暗红如凝固血痂,摇摇欲坠,散发着浓烈的腐朽与痛苦气息,如同从地狱深渊挖出的毒瘤。
它们隔着不过数十步的绝对黑暗,沉默地对峙着。
恒宇的目光,从对面那间污秽酒馆黑洞洞的门洞上移开,落回自己手中那块粗糙的麻布。
他再次抬起手。
沙……沙……
擦拭门楣的声音,重新在这片被新“噪音”扰动的死寂世界里,缓慢、恒定地……响起。
而在对面,那间污秽酒馆黑洞洞的门洞深处,仿佛有无数的、破碎的哀嚎和凝固的怨毒,在无声地……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