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兴华觉得自己沉在一片黏稠滚烫的泥沼里,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尖锐的嘶鸣在意识深处疯狂搅动。剧痛像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贯穿他的四肢百骸,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挣扎着想抓住什么,却只有一片虚空。一个模糊而威严的声音穿透层层迷雾,烙印般刻入他混乱的脑海:
“二十年…拯救者…沙雪剑…天道桥…”
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痛苦的涟漪。他猛地一挣!
“咳咳…呃…”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他下意识地侧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黏稠发黑的血块。剧烈的咳嗽扯动全身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
“呀!大哥哥醒了!奶奶!他吐血了!黑的好吓人!”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像投入混沌中的一缕清泉。
酆兴华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光线刺得他流泪,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一张满是皱纹、写满担忧的老妇人的脸占据了大部分视线。旁边,一个五六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踮着脚,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带着孩子特有的、对生死边缘之事懵懂的好奇。
“公子?公子你可算醒了!”老妇人见他睁眼,长长舒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胸口,“阿弥陀佛,老天保佑!你都在这儿躺了快五十天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大娘给你弄点吃的去!”她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屋子另一头简陋的灶台。
五十天?酆兴华混沌的脑子艰难地转动。他试图回想自己是谁,为何在此,可记忆如同被浓雾封锁的荒原,只有那个“二十年…拯救者…”的声音反复回响,每一次回想都像有钝刀在颅骨里刮擦,带来尖锐的疼痛和更深的茫然。楮国?这名字陌生得如同天外之音。
“呃…”他试着想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如同面条,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别动!别动!”小男孩立刻凑上来,小脸上带着点紧张,又有点小大人似的命令,“奶奶说了,你得躺着!你伤得好重好重,跟村口那头被野猪拱了的老黄牛一样!”他边说边比划着,试图描述那种惨烈。
酆兴华扯出一个虚弱无力的苦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男孩因凑近而晃动的脖颈——那块奇异的玉佩再次滑出了衣领,静静地垂在男孩瘦小的锁骨前。它比之前看得更清楚了,那流转的碧色内里,仿佛有极其细微的金色光尘在缓缓沉浮,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性与…邪异。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酆兴华混乱的意识深处,快得几乎抓不住,却让他心脏猛地一缩。
“小…小弟弟…”酆兴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吃力地抬起手指,指向那块玉佩,“那个…能…能给哥哥看看吗?”
石头闻言,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奶奶说了,它凶得很!会咬人!上次村东头二狗子想摸,手指头肿得像萝卜,疼得哭爹喊娘三天呢!”他一脸“我警告过你”的严肃表情。
酆兴华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却更强烈了。他强忍着眩晕,放软了语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就…看一眼…哥哥保证不碰它…就看一眼…”
石头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虚弱不堪的大哥哥,又低头看看自己脖子上的宝贝疙瘩,小眉毛拧成了疙瘩。大概是觉得对方实在没什么威胁,犹豫再三,才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那好吧!就一眼哦!你离远点看!”他小心翼翼地捏着绳子,把玉佩拎起来一点,尽量离酆兴华的脸远一些。
酆兴华屏住呼吸,凝聚起残存的所有精神,死死盯住那块玉佩。近了看,那碧色更加深邃,内里流动的金芒并非错觉,它们如同活物般在玉质深处缓缓游弋,勾勒出某种难以名状的、古老而晦涩的纹路雏形。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又灼热的气息,似乎透过空气隐隐传来。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捕捉那丝气息的刹那——
嗡!
玉佩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点刺目的金芒!并非强光,却带着一股无形的、狂暴的斥力!酆兴华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金星乱冒,胸口如遭雷击,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被这股力量猛地向后推去!
“呃啊——!”一声短促的痛呼,他连人带身下垫着的破草席,狼狈不堪地翻倒在地,牵动全身伤口,疼得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哈哈哈哈哈!”石头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清脆又幸灾乐祸的大笑,“你看你看!我说了它会咬人吧!活该!让你不听小孩儿言!”
“熊孩子!你笑啥呢!”元老太端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菜糊糊,一进门就看到这混乱场面,顿时又气又急,对着石头作势要打,“是不是你又拿你那宝贝疙瘩惹云哥哥了?看我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我没有!是他自己要看的!”石头敏捷地躲到奶奶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理直气壮地辩解,“他还想摸!是玉佩自己发威的!”
元老太把碗放在一旁的小木墩上,没好气地瞪了石头一眼,弯腰先把摔得七荤八素的酆兴华扶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上。然后才转身,小心地从石头脖子上解下那块玉佩。说来也怪,那玉佩一离开石头的手,表面的流光立刻黯淡下去,恢复了那种温润内敛的碧色,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凶戾只是幻觉。
“唉,云公子啊,”元老太摩挲着玉佩,叹了口气,眼里带着后怕和一种历经世事的复杂,“这玩意儿邪性。石头刚被捡回来那会儿,它就突然出现在襁褓边上,亮得晃眼,金光乱窜。村里人都说是山妖留下的邪物,沾不得,要扔得远远的。可谁敢碰啊?老张家那莽汉不信邪,手刚挨着边儿,就跟被烙铁烫了似的,整条胳膊肿得发亮,躺了半个月才捡回条命。说来也怪,别人碰不得,石头这小崽子抱着它,反倒安安稳稳,不哭不闹。没法子,只能编根绳儿给他挂着,当个护身符吧。谁知道它脾气这么大…”她摇摇头,重新把玉佩挂回石头脖子上,警告地戳了戳孙子的脑门,“再敢用它欺负云哥哥,仔扒你的皮!”
石头朝酆兴华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只要云哥哥不先惹我!”
元老太被他气笑了:“你这小皮猴子,心眼儿比筛子还多!”她端起那碗糊糊,坐到床边,舀起一勺吹了吹,“来,云公子,大娘喂你。你现在这身子骨,自己可端不住碗。”
酆兴华靠在硬邦邦的床头,看着祖孙俩的互动,看着石头脖子上那块再次变得人畜无害的玉佩,再看看元大娘手中冒着热气的简陋食物,心头那团关于身份、关于使命的浓重迷雾似乎被这人间烟火气冲淡了些许。他扯了扯嘴角,想拒绝自己吃,可手臂软得抬不起来。
“大娘,还是…”话未说完,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石头躲在奶奶背后,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发出压抑的嗤笑声。
酆兴华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窘迫的红晕。
元老太也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行了行了,别逞强,张嘴!”
温热的、带着粗粮和野菜特有味道的糊糊送入口中。这是酆兴华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滋味。没有仙界的琼浆玉露,没有辟谷丹的清冷寡淡,只有谷物被柴火熬煮后的质朴醇厚和野菜微微的清苦。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不仅熨帖了空瘪的肠胃,更奇异地抚平了些许灵魂深处因记忆缺失带来的冰冷恐慌。
他沉默地吞咽着,感受着这份粗粝的温暖。
“对了,云公子,”元老太喂完最后一口,用袖子擦了擦他嘴角,“等你这外伤好利索点,让老头子带你去趟楮国城里,找找郝神医。他可是咱这儿最有本事的郎中,都说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你这脑子里的伤,还有这身子骨里的病根儿,兴许他有法子。”
“奶奶!我也要去!”石头一听“楮国城”,眼睛瞬间亮了,像落进了星星,扑上来抱住元老太的胳膊摇晃,“我要看花灯!您说过的,楮国的花灯是天底下最亮最好看的!”
“好好好,带你去!”元老头不知何时也进了屋,站在门口,布满风霜的脸上带着宠溺的笑,“但得听话!不许乱跑,不许惹祸!”
“知道啦,爷爷!”石头响亮地答应,小脸上满是雀跃。
酆兴华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似乎被“郝神医”三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恢复记忆…找回力量…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郝神医…但愿…你真能通鬼神…”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着祖孙三人脸上的光影。元老头和元老太对视一眼,再看看床上沉默的青年和身边蹦跳的孙子,各自摇了摇头,又都忍不住露出一个混杂着无奈与淡淡希冀的笑容。小小的茅草屋里,弥漫着菜糊糊的香气、柴火的暖意,以及一种劫后余生、命运悄然交织的奇异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