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从祠堂逃出,村民们并没有追过来。于是她便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走到了后山。后山的一处空地上有一个大坑,坑里横七竖八堆积着如山的瘟疫尸体,魏阿婆的尸体也在其中。长生静静地看了几眼,然后跪下,对着魏阿婆磕了三个头。
一叩首,谢生养。
二叩首,悔过往。
三叩首,愧如今。
长生久久没能起身。或许是太久没有进食,她感到了巨大的虚弱,一阵眩晕袭来,长生一头栽到了地上。长久的昏迷中,长生首先感知到的是炎热正在慢慢褪去。而后又不知什么时候,天下竟然下起了小雨。清凉的雨水进入到长生嘴里,长生渐渐有了意识。但她感觉自己像被蒙住眼睛吊在悬崖上的人,周围是黑暗,脚下是深谷,她看不到路,更落不到地。长生就这样躺在堆积如山、散发着浓烈腐臭的尸体旁。偶尔有几只蚊蝇落到她身上又飞起。几天了?长生对时间的感觉早已麻木。但突然,一种冰冷的异样感,像细小的冰蛇,悄然爬上她的脊椎。
太安静了。
她费力撑起头颅,干涸的眼珠往四周看了看。四周没有一只飞禽走兽,就连喜食腐肉的山鸦,都仿佛无形之中被什么隔绝了一样,竟没出现过一只。长生望向村子的方向,村子上空没有一丝炊烟升起。
但最怪异的是,竟然一直没有再送尸体过来。
是瘟疫止住了?长生摇头,瘟疫绝不会在几天内消失无踪。一种源于本能的不安,压过了长生麻木混沌的意识。她僵硬地站起身,朝着村子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潜行。越靠近村子,长生的不安直觉就越剧烈。忽然,她闻到了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这种味道她曾经闻过。十岁时的那场喜宴,办得很是隆重,宰杀了很多头猪羊,猪羊的血液在地上汇聚成河,散发出了新鲜血液大量凝固后特有的铁锈腥气。
而长生现在闻到的,就是这种铁锈腥气。
长生跨过最后一个山坡后,山槐村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她空洞的眼前猛然铺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与猩红。曾经低矮但还算齐整的土坯房,大多坍塌成了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地面上,暗红、深褐、甚至发黑的血泊如同恶毒的沼泽,几乎覆盖了每一寸泥土。尸体。到处都是尸体。姿态扭曲怪异,像被顽童随便践踏的庄稼幼苗。有的肢体被撕扯得不成人形,断口处筋骨毕露;有的深深嵌入倒塌的墙壁或地面,仿佛被什么巨物砸扁;有的身体只有上半截,那下半截像是被无形力量抹去了,断口干干净净……但没有一具尸体呈现出瘟疫的黑斑痕迹。
这不是瘟疫。这是屠戮。
而在这片猩红的底色之上,还漂浮、重叠着一些更加令人心悸的影子——村民的游魂。它们如同褪色的旧画,无声地在废墟间游荡、重复着或许生前的某个瞬间。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妇人死死捂着耳朵,嘴巴无声开合在说着什么;另一个壮汉的虚影挥舞着不存在的锄头,砸向空气;更远处,几个模糊的亡魂挤在一起跪着,它们一致做着摇头的动作,嘴巴紧紧闭着……
那个曾经叫嚣着要“剁碎”她的赵三麻子,尸体就在不远处,半边身子被无形的力量碾成了肉泥,仅存的头颅上双目圆睁,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但他嘴角却诡异地扭曲着。他尸体的上方,一个残暴的魂影正对着某个方向无声地咆哮、撕扯,而魂影正赤裸裸的轻蔑地说着什么,还没说完,它头颅便像西瓜般炸开了。
还有一个年轻后生的魂魄,那是李老蔫在外读书的儿子,他竟然也回来了?那年轻人瘫在了地上,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嘴,目光扫过了四周,而后对上一处,长久地凝视,面上是极致的恐惧。但最后,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弄,对着那处,摇了摇头。下一秒,他就化作了一蓬血雾。虚影消失,周而复始。
长生地行走在血泊中,大脑在混沌的想,是谁干的?为什么?而又是拥有什么样的力量才能造成这样的惨象?困惑在她心底积累。但脚下的黏腻湿滑在一遍遍提醒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山槐村,被屠村了。
不远处突然传出了一声轻响。长生猛地抬头,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熟悉身影。那人倚靠着半截被削的石碑上,胸口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边缘焦黑翻卷,内脏隐约可见。血早已流干,浸透了他身下大片土地,变成了深褐色。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疲惫和无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悲哀和一种沉重的、迟来的清明。
“是……长…长生啊…”村长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一吹就散。
长生在他面前站定,漆黑的眼珠俯视着,里面透露不出一丝情绪。
村长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忏悔,朝长生伸了过去。“我…我如今才…才知道…这世上…原来…真有…仙鬼…术法…你看到的…说的…竟…竟都是真的…”他的手一直往长生的方向用力伸,似乎想抚摸些什么。但长生却始终不为所动,她只是沉默地,安静地,站着。
村长的手指最终无力地滑落,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尽是苦涩。“原来…不是你不正常…是…是我们…太无知…瞎了眼…也…也黑了心…”一大口血沫涌出,他剧烈地呛咳起来,眼神开始涣散,他用最后的力气在空中抓了抓。
“长生…之前…对…对不住啊…”这几个字沉重如千钧巨石,砸在了死寂的村落里。
“往…往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啊…”村长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长生的身体,望向了虚无的天空,他声音低得如同呓语,“躲…躲远点…别…别让他们…找到你…好…好好活着…”而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呵…原来…烧香磕头…拜了一辈子…所谓的山神河伯…都…他娘的…是…人…呐…”
那叹息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精气。话音刚落,半空中的那只手就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垂落在了血泥之中。
村长这番话像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长生死寂的心湖。她缓缓地转过身,目光重新扫过这片修罗场。很多模糊的东西在她脑子里突然清晰了起来。
那些被掀开的柴草垛,被砸烂的地窖门,被破坏的房屋……这不是劫掠,更不是泄愤,而是在——搜寻!
她学着那妇人的嘴型,出声:“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呢?
长生又转向赵三麻子,嘴唇一字一字跟着动着。
“呸…修…修士?狗…狗屁!你…你们…才是…蝼蚁…才是…不识抬举的贱骨头…才是真…真的…怪物!你…永远…别想知…道…长生的…”
长生眉头紧地一蹙,要…知道她的什么呢?
长生又去看,又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比如,血泊中夹杂着一块闪烁着微光、质地奇特的布料;而有的断墙上则残留着一块刻着奇异花纹的金属碎片……这些东西显然不属于山槐村,甚至不属于长生认知里的任何一处。
长生站在废墟血泊中,村长临终的话语在她脑中回响:“仙鬼法术...是真的...山神河伯...是人...他们...在找你...”;眼前闪过那些无声重复着闭口、摇头动作的村民残影;耳边响起了那妇人一直在说的‘不知道’以及赵三麻子的轻啐……一个冰冷而震撼的结论在她死寂的心中逐渐拼凑成型:自称修士的人来到了村里,为了找她;他们拥有恐怖的非人力量,他们是仙或鬼,会术法,甚至可能可以操纵鬼物精怪。他们看不起村民,用术法杀戮村民,逼问村民。村民们知道了仙鬼术法的存在,知道她不是不正常,然后…他们选择了沉默?至死,也没有说出她的下落?
为什么?
长生完全无法理解,她甚至不能赞同。这些曾经视她如蛇蝎、将她绑上柴堆的人,最后用沉默和生命,为她筑起了一道屏障!这多么可笑,多么荒谬啊……长生摇着头不停地往后退,一块石头没踩稳,她摔到了地上。而在几块焦黑的断木和染血的土砾下,长生看到了一角熟悉的、褪了色的粗布——是魏长安的旧衣服。
长生徒手拨开土砾。
下面压着的,是魏长安小小的身体。他蜷缩着,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小脸青紫,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嘴巴微张,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瞬间夺走了生机。他的一只小手紧紧攥着,指缝里露出一小截被踩得粉碎的木头——那是魏父生前给他削的、他最喜欢的小木马,如今只剩下一点残骸。
魏长安…也死了。
一个虚幻的影子从魏长安身上飘出,那影子左右看了看,然后嘴唇微动。
长生抬头,一字一句重复。
“阿姐,是你吗?你能看到,对吗?之前你说你能看到那些鬼怪,我还不信,现在好了,死前总算知道阿姐你说得才是对的了。这世上竟然真的有鬼甚至还有仙,真是神奇啊。阿姐,你应该也是属于天生神异的人吧。可惜,我们这个地方太小,知道的太少,让阿姐你受了很多苦……对了,阿姐,之前在祠堂的那些话,不是阿婆说的。阿婆在你献祭那日就已经去世了。阿婆死前确实说过一些话,阿婆说,她知道爹娘的死跟你无关,那屋子年久失修,本就有坍塌的可能。阿婆说,她对不住你。明明知道和你无关,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对你有所埋怨,是她错了,她欠你的下辈子她再还。阿姐,你不要怪阿婆好吗?我可能没资格说这种话,毕竟我待阿姐也甚为过分。话不多说了阿姐,下辈子若有机会,我连同阿婆的,一起还给阿姐。阿姐,我这辈子太短了,还没来得及看看外面,你帮我多看看好吗?”
那虚影越来越淡,最后消散前,它笑着说:“阿姐,但愿你能看到。但更愿一辈子都看不到。”
所有的画面在长生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村长的遗言、村民们的沉默保护、还有魏长生的死亡和剖析……这桩桩件件冰冷地真相,如同亿万根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死寂的灵魂!这些迫害过她、恐惧过她的人…这个她怨恨又漠视的村庄…最终,竟以这种方式,为她这个“怪物”…献祭了所有!这给长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震撼感...她无法理解,她无法理解这所有的一切。长久以来压抑的、对世界的恨、对命运的怨、对痛苦的麻木、对死亡的渴望、以及此刻这颠覆性的、沉重的、无法承受的震撼与悲愤...所有的一切,冲垮了长生的理智。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尖啸,猛地从长生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不是悲伤的哭嚎,而是蕴含着无尽痛苦、愤怒、质问和决绝的嘶吼。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穿透死寂的力量。呐喊声在死寂的村庄废墟上空回荡,惊起远处几只食腐的乌鸦,更添苍凉与决绝。
长生站在血泊中身躯挺直,那双一直空洞死寂的黑眸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的光影。她眼前闪过道士选徒时符纸燃烧的画面,记起了那老道口中说过的资质和选拔;耳边响起林风犹豫的声音:“长生,别听他们胡说...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以及他欲言又止、低头沉默的样子;目光扫过那些修士留下的恐怖痕迹和使用的非人力量……最后,是她眼中看到的鬼怪横行和轮回错乱。
长生得出了一个冰冷残酷但又无比清晰的结论。
还存在一个更真实、但也更血腥的地方。
林风被选走了,去了那个地方。他知道一些真相。但他不能说,或者不敢。
修士也来自那个世界,他们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视人如草芥。
屠村,是为了找她。可能为了她这双眼,也可能为了她的死而复生。
村民...知道仙鬼术法的存在,见识了修士的恶...最后,选择了沉默。至死,没有出卖她。
魏长安...也死了。和这里所有人一样,因为修士找她,因为...她。
那个地方...才是这一切的源头。而那个屠村的修士...就在那里。
“躲远点...好好活着...”村长的遗言还在耳边,但此刻,长生不想再躲了,她不想再逃避下去了。她逃避了这么多年,最后却什么都失去了。现在,她要去找出“他们”,找出那个屠村的修士!
山槐村是一片死寂,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只有血从长生的手心一滴一滴落下的呜咽。
忽然,一阵异响打破了这死寂。是金属与皮革沉闷的摩擦声,“哐啷...哗啦...”,其中还混杂着几声压抑的呼喝和粘滞的脚步声。
“小心!戒备!”一个嘶哑的男声低吼道,“散开查看!弓弩预备!”
几道摇曳的火光刺破浓重的黑暗,映照出数个身影。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裋褐,外罩简陋的皮甲,头缠沾满泥污的布帻,裤腿用布带紧紧缚住。为首一人身形稍壮,腰间皮鞓带上嵌着几枚黯淡的铜銙,手中紧握一柄环首刀,刀刃在火光下映着血泊的暗红。他身后几人,有的端着上了弦的擘张弩,弩机在紧张的手指下微微发颤;有的持着步矟,矛尖警惕地指向四方。一张张面有菜色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眼前的景象让这些见惯了边地苦难的官兵也瞬间窒息。有人猛地别过头,扶着断墙剧烈干呕起来;有人双腿发软,几乎握不住兵器。浓烈的血腥和焦臭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天...天杀的...”那佩铜銙的军官声音发颤,浑浊的眼睛扫过遍地狼藉的残肢断臂和浸透大地的暗褐血泥,“这...这是遭了天谴还是...匪过?”
几乎同时,所有的目光——惊惧的、怀疑的、如同看怪物般的——齐刷刷地钉在了废墟血泊中央那个沉默站立的少女身上。火把的光跳跃着,照亮她身上新旧交织的可怖伤痕和那双令人心底发寒的黑眸。
军官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环首刀瞬间抬起,直指长生,厉声喝问,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震惊而变了调:
“你!站住!你是什么东西?!为何在此?!这村子...这满地的死人...可是你干的?!”
“我等乃大燕安良郡巡边士卒!快说!村里其他人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火光跳动,映照着官兵们惨白的脸和指向长生的冰冷武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