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学会了安静。
他不再抢着劈柴,只坐在「知味轩」最角落的桌子。
点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从开门坐到打烊。
沈知意包馄饨时,他就看檐下滴落的雨线。
她算账拨算盘,他便看账册(假的)。
青黛嘀咕:「这人是块望妻石成精了?」
直到地痞来收「平安钱」,被他「路过」的侍卫「请」去喝茶。
直到她咳嗽两声,次日灶台便多了一罐枇杷蜜。
沈知意看着蜜罐上熟悉的「御贡」小篆,指尖发颤。
原来最锋利的刀,是润物无声。
临溪镇的秋雨,缠绵而清冷,淅淅沥沥,敲打在「知味轩」黛青色的瓦檐上,汇聚成珠,沿着翘起的檐角断断续续滴落,在门前被打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水窝。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浸润泥土的清新,混着灶膛里柴火燃烧的暖香,还有面汤蒸腾出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知味轩」店堂内,比往日清静了些。雨天阻了行人,只有零星几个熟客,缩在避风的角落,慢悠悠地喝着热汤,听着檐外雨声。
沈知意坐在柜台后,面前摊着账本,一手执笔,一手熟练地拨弄着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噼啪」声,如同雨点的伴奏。她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昏黄的油灯光晕笼着她光洁的额头和低垂的眼睫,在账册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偶尔停下笔,指尖沾点口水,翻过一页泛黄的账纸,动作麻利而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安然。
店堂最深处,靠近后厨帘子的角落里,光线最为昏暗。那里摆着一张不起眼的小方桌,紧挨着堆了些杂物。桌边,坐着一个人。
谢珩。
他换下了那身引人注目的玄色常服,只着一身最普通的深灰色棉布长衫,料子寻常,颜色黯淡,洗得有些发白。高大的身形刻意收敛着,微微佝偻,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阴影里。桌上只放着一碗最最便宜的阳春面——清汤寡水,几根细白的面条,几点翠绿的葱花,热气早已散尽,汤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花。旁边搁着一双干净的竹筷,纹丝未动。
他安静得如同一尊石像。
目光没有落在面前的面上,也没有刻意追逐柜台后那个忙碌的身影。他只是微微侧着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半开的店门,落在门外檐下那串串滴落的雨线上。雨水从黛瓦汇聚,沿着凹槽滑落,在檐角悬停片刻,然后「嗒」地一声,精准地砸在下方青石板的同一个凹陷处,溅起微不可察的水星,周而复始。他的眼神空茫而专注,仿佛那单调重复的滴落声里,蕴藏着世间最玄奥的哲理,能让他躁动不安的灵魂得到片刻的栖息。
只有当柜台后那清脆的算盘声节奏稍有变化,或是沈知意起身去后厨端东西、那靛蓝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时,他空茫的眼眸深处,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微光,如同死水微澜,转瞬又归于沉寂。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棉布粗糙的纹理,指腹间那些劈柴生火留下的细小划痕和薄茧,无声地诉说着他笨拙的过往。
青黛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从后厨出来,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渍,送到靠窗一桌客人面前。放好碗,她直起身,习惯性地朝那个昏暗的角落瞥了一眼。看到那尊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望妻石」,还有桌上那碗早已冷透、动都没动过的阳春面,忍不住撇了撇嘴,凑到正低头包着馄饨的沈知意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三分惊奇七分吐槽:
「夫人,您说那位……是不是块望妻石成精了?」她朝谢珩的方向努了努嘴,「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点碗最便宜的面,占着最偏的桌子,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珠子倒是不乱瞟了,可这浑身冒出来的『生人勿近』气儿,比他那会儿抢着劈柴时还冻人!面都坨成石头了也不见他动一筷子,合着花三文钱就为了在这儿……嗯……『听雨』?」青黛的语气充满了费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滑稽感。
沈知意包馄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在她指尖翻飞,舀入粉嫩的肉馅,手指灵巧地一捏,一个元宝似的小馄饨便落在案板上。她没抬头,也没回应青黛的嘀咕,只是长长的睫羽在油灯的光晕下轻轻颤了颤,如同受惊的蝶翼,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节奏。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又仿佛……早已习惯。
日子就在这淅淅沥沥的秋雨和角落里无声的守望中,不紧不慢地滑过。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雨歇初晴。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微弱的阳光,空气清新。「知味轩」刚送走午市最后一波客人,沈知意和青黛正收拾着碗碟,准备稍作歇息。
店门处光线一暗,三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堵在了门口。为首的是个一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口刺青的光头,嘴里叼着根草茎,斜睨着眼睛打量着店内。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形容不善的跟班,一个瘦高个搓着手,一个矮胖子抱着胳膊。
「老板娘,生意不错嘛!」光头大喇喇地走进来,皮靴踩在刚擦干净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泥印。他目光贪婪地扫过收拾干净的店堂,最后落在柜台后的沈知意身上,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哥几个在临溪镇地面上混口饭吃,讲究的就是个『平安』二字。你这铺子开张也有些日子了,瞧着红火,该交的『平安钱』,是不是该意思意思了?」
青黛脸色一白,攥紧了手里的抹布,下意识地挡在沈知意身前,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什么平安钱?我们开店规规矩矩,该交的税都交了,没听说过还要交什么别的钱!」
「嘿!小丫头片子嘴还挺硬!」瘦高个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推青黛,「规矩?老子的话就是规矩!这临溪镇东头几条街,谁不知道我们『黑虎帮』罩着?想安安生生做生意,就得懂规矩!一个月二两银子,保你铺子平平安安,没人敢来找茬!」
矮胖子也帮腔道:「就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我们虎爷,你这小铺子明天还能不能开张,可就两说了!」
沈知意将青黛拉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脸色平静,眼神却带着冷意:「诸位好汉,小店小本经营,利润微薄,实在拿不出二两银子。若是官府定下的税赋,我们一文不少。至于其他的『规矩』,请恕民妇不敢苟同。」
「不敢苟同?」光头虎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凶狠,「看来老板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响,「今天这钱,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不然……」他狞笑着,目光扫过店里简陋的桌椅,「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不平安!」
他身后的瘦高个和矮胖子立刻撸起袖子,作势就要上前掀桌子砸东西。店堂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青黛吓得惊叫一声,紧紧抓住沈知意的胳膊。
沈知意挺直脊背,脸色微微发白,却毫不退缩,眼神锐利地直视着光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店门口的光线再次被挡住。这次出现的,是两个穿着普通青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的汉子。他们面容普通,面无表情,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冷硬干练、如同出鞘利刃般的气息。正是谢珩的侍卫,谢安和另一个影卫。
两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正好挡在光头三人与店门之间。
「几位,」谢安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光平静地扫过光头三人,「我家主人路过,见此处喧哗,特命我等前来看看。不知何事,惹得几位如此动怒?」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算得上客气,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来时,光头虎爷和他身后的两人,瞬间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汗毛倒竖!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真正见过血的煞气,绝非他们这种街头混混的虚张声势可比!
光头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眼神惊疑不定地在谢安两人身上逡巡,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仿佛与世隔绝的灰色身影。他虽然混,但眼力还是有点的。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路人」,还有角落里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绝对不好惹!
「没……没什么大事!」光头虎爷干笑两声,额头渗出冷汗,「就是……就是跟老板娘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误会,都是误会!」他一边说,一边连连摆手,示意身后两个同样吓傻了的跟班,「走走走!别打扰老板娘做生意!」说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挤出店门,带着两个跟班,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湿漉漉的巷口,速度之快,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一场迫在眉睫的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弭于无形。
店堂内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谢安两人对着沈知意微微颔首,随即也如同出现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青黛拍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吓死我了!还好……还好有……」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谢珩,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后怕和说不清的感激。
沈知意站在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昏暗的角落。谢珩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侧头「看」着门外,仿佛对刚才店里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三个地痞的闯入和狼狈逃离,那两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侍卫,都与他毫无关系。只有他放在桌下、搁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放松了紧握的拳头。
沈知意的心,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是巧合吗?还是……
她垂下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转身默默收拾起被光头拍过的桌子。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桌面,微微发凉。
又过了几日,天气转凉。沈知意白日里在灶前忙碌,被油烟呛了几口,晚间收拾时,忍不住捂着嘴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不大,在寂静下来的店堂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咳得脸颊微红,眼尾也泛起一点生理性的水光。青黛连忙倒了杯温水递过来:「夫人,您没事吧?定是白天被烟呛着了!快喝口水润润。」
沈知意接过水杯,喝了几口,压下喉间的痒意,摇摇头:「没事,老毛病了,歇歇就好。」声音带着一点咳嗽后的微哑。
她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的油烟刺激。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青黛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知味轩」准备生火时,却惊讶地发现,灶台最显眼、最干净的位置,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约莫巴掌高的白瓷小罐。罐身素净,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罐底烧制着两个极小的、古拙的篆字——「御贡」。罐口用一层淡青色的细棉布仔细封着,用一根同色的丝线扎紧。
青黛好奇地拿起来,入手微沉。她解开丝线,掀开棉布一角,一股清甜中带着微苦药香的、极其纯正浓郁的蜂蜜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夫人!夫人您快来看!」青黛惊喜地捧着罐子跑到正在后院摘菜的沈知意面前,「您看!灶台上多了这个!好香啊!闻着像是上好的枇杷蜜!」
沈知意正在摘葱的手猛地一顿。
她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青黛手中那个素净的白瓷小罐上,尤其是罐底那两个清晰无比、带着皇家特有规制气息的「御贡」小篆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瓷罐。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揭开棉布,那清冽纯正的枇杷蜜香更加浓郁,色泽是上好的琥珀金黄,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这绝非市井能轻易买到的凡品。
枇杷蜜……润肺止咳……
她昨夜……只是咳了几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一种被无形之网彻底笼罩的悚然感,瞬间攫住了她!这罐蜜,就像一个无声的宣告,昭示着那个男人无处不在的眼睛和掌控一切的能力!他就在那里,安静地坐在角落,却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连一声细微的咳嗽都逃不过!
他不再笨拙地靠近,不再言语纠缠,却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强势地宣告着他的存在,宣告着他无孔不入的「守护」!
沈知意捧着那罐冰凉沉重的枇杷蜜,指尖的颤抖越来越明显。那「御贡」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她试图筑起的心防。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店堂深处那个昏暗的角落!
角落里,谢珩依旧如常。一碗冷透的阳春面,一个沉默的侧影。仿佛对灶台上多出的东西一无所知。他微微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卷书册模样的东西(那其实是谢安今早才送来、用普通书皮伪装的京城邸报),目光落在纸页上,神情专注,仿佛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窗外的天光透过半开的店门,吝啬地在他身上投下些许明亮。他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半边脸在微光中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半边脸则隐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唯有那握着「书卷」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沈知意死死盯着那个身影,攥着瓷罐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指腹被冰凉的罐壁硌得生疼。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愤怒?恐惧?屈辱?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如此细致入微地「看见」了的酸楚?
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最锋利的刀,并非昔日静心苑里那冰冷的和离书,也并非昨日店堂中那咄咄逼人的质问。
而是这不动声色的退守,是这无处不在的注视,是这润物无声、却又强势宣告着掌控的……「守护」。
这无声的刀,正以一种她无法抗拒、也无力挣脱的方式,缓慢而坚定地,切割着她用三年冰霜筑起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