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梁缙这一搅腾,楚慈全然没了兴致,匆匆吃了些点心,便打道回府了。楚慈一走,原本排好的乐舞全然没了施展的机会。虽说损了些门头案几,但柳依却并未动怒,反倒是屏去了室内的其他人,只留下绿箫与苏邑昭。
绿箫见柳依半晌不语,小声问道:“掌事,今日之事,该如何交代?”
柳依放下手中的茶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交代?交代什么?”
苏邑昭抬头看向柳依,眼中满是疑惑。
柳依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解释道:“无需惊慌,三公主那边自是不会与我们计较这些的。”
绿箫闻言,心中稍安,但仍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可万一要是……”
柳依直接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万一。”
苏邑昭坐在旁边,她显然低估了这寻花堂在辽东的地位,怪不得连一个掌事都能用得上那么名贵的丝帛伞。思绪纷飞之际,忽听柳依轻咳一声,对着自己问:“你是真的不想说话,还是不愿说?”
苏邑昭不安地看向柳依,等着她说下去。
柳依冲她微微一笑,摆摆手,道:“罢了,自今日起,你便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姑表妹,因父母身故,无处可去,这才来此投靠于我。我已让人去书社给你办了登人,以后你就安心在寻花堂做事。”
苏邑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点了点头,可心中的疑虑依旧不减。在这之前,柳依将寻花堂上下打点的井井有条,却从未向自己提及过任何与出身有关的事。原以为是因为自己不便说话,但看方才她的反应,显然对于自己能否说话这事,并不十分在意。既如此,为何今日又突然提起?
这头疑惑未解,那头梁缙竟又再度找上了门。只是这次,找的不会是三公主,而是苏邑昭。
柳掌事飞一般的冲进门,一把扯过椸架上的裳衣,着急忙慌道:“赶紧起来,梁将军来了,点名要找你!”
苏邑昭把衣服抱在怀里,看着柳依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不知在找什么。
“谢天谢地!”柳依从箱柜底下翻出一件荔枝肉色的长衫,不由分说地披在了苏邑昭身上,一边帮她整理一边念叨:“幸好幸好,这颜色还算衬你。”
苏邑昭被柳依这一系列的动作弄得有些懵,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摆弄着。
不等她缓过劲儿来,就已经被带到了乐坊的密室前。
“将军,红裳到了。”
苏邑昭跟在柳依身后,一道站在门外,视线笔直地锁定在了屋内那人的身上。
梁缙今日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之气。
柳依赔着笑,将苏邑昭轻轻往前一推,道:“红裳,还不快见过梁将军。”
苏邑昭低眉顺眼,轻轻福了一礼。
梁缙的目光在苏邑昭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却只冷冷地“嗯”了声。
柳依见状,心下大喜,她在这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她比谁都清楚。于是暗暗窃喜道:“梁将军,红裳这孩子刚来不久,若有不懂事的地方,还望将军海涵。”
梁缙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柳依退下。
“你,可曾见过我?”待柳依离开,梁缙这才重新开口。
苏邑昭微微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梁缙一眼,眼中填满疑问。
见她摇头,梁缙盯着她的脸仔细瞧了瞧,道:“听掌事说,你是她远方亲戚家的姑表妹?”
苏邑昭忐忑地点了下头。
梁缙也不再追问,往后退了三步,直接在主位上坐下,淡淡道:“把昨日你们给三公主准备的那支舞跳一遍。”
那支舞她学了半月有余,每回都是配合着绿箫和乐女们的奏乐排练的,此刻梁缙竟要她独自跳这舞,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无疑将她置于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见她迟迟未动,梁缙不悦地皱眉,声音也冷了几分:“怎么,不会?”
苏邑昭咬了下嘴唇,摇了摇头。无奈之下,只得缓缓走到屋子中央,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舞曲中的每一个动作。
梁缙沉默地坐在那里,两眼死死盯着苏邑昭的步伐,深怕错过了每一个节拍。
一曲终了,苏邑昭微微喘息着,停下了舞步,抬头看向梁缙,等着他发话。
许久,梁缙忽地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会跳武舞?”
武舞?苏邑昭不明白地看向他,脸上写满了不解。
梁缙直起身来,两手叉在腰上,垂眸道:“方才你跳得,可是《大武》里的舞步,你不知道?”见她不言,以为她是有意隐瞒,梁缙不禁沉下脸来,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是从哪里学的这舞步?”这舞步他再熟悉不过,只有将门子弟、诸侯贵女,在入泮宫时才会要研习六艺,而这《大武》则是其中必修的武舞。此舞以先王伐纣燕商的历史事件为蓝本,再现了先王克燕的丰功伟绩,寻常的乐女舞姬,根本无缘得见。
见她仍不言语,梁缙面色愈发阴沉,逼近一步,道:“说!”
慌乱之下,苏邑昭指着自己的喉咙,连连摆手,满是焦急。梁缙这才注意到她的动作,皱了皱眉,问道:“你不能说话?”
苏邑昭用力地点了点头,显然对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松了口气。
梁缙盯着她脸看了会儿,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末了,往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道:“罢了,今日就先这样,退下吧。”
苏邑昭如蒙大赦,忙行礼告退。
——
另一边,公主府中,楚慈还在为昨日梁缙的那句“你有没有心”而耿耿于怀。
那该死的梁缙,一出现就闹出这么大阵仗,害得自己离开时为了避开他,不得不偷偷从后门溜走。
正想着,外头忽地传来一声渗人的“小慈慈。”不用看都知道来者是谁。
楚平一身华贵的锦袍,衣袂飘飘,手中还执着把羽扇,尽显风流倜傥。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屋里,见楚慈正坐在窗前发呆,忍不住打趣道:“怎么,还在为梁缙那小子烦心呢?”
楚慈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又来做什么?”
楚平也不恼,自顾自地在她身后坐下,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扇着扇子,道:“我这不是怕你想不开,特意来瞧瞧嘛。”
楚慈轻哼一声,呛回去:“我可不像某人,不会离家出走。”
这话戳中了楚平的痛楚,呛的他一时语塞,半晌后,才又道:“我什么时候离家出走了?”
楚慈一脸戏谑地瞅着他,道:“哦?是吗?那当年半夜离家,跑到兖州的人,是谁啊?”
一听这话,楚平顿时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唰”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嚷嚷道:“那那能一样吗?我那只是去……陪父王去巡游而已!”
楚慈见他急了,得意地笑道:“是是是,巡游,是陪父王巡游。”
见妹妹笑了,楚平这才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扇子扇了两下,道:“话说回来,这梁缙回来的事,你真不知道?”
楚慈收敛起脸上的笑意,负气道:“我怎会知道?他回来与否,与我何干?”
楚平放下扇子,身体前倾,认真道:“你不知道,长兄也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何我们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楚慈自是听出了楚平话中的含义,秀眉紧蹙,沉吟道:“莫非,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楚平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听闻前段时日,王后与卫夫人就岁旦祭祀一事闹了些不愉快。”
“卫夫人?”楚慈确认道:“那位不是素来不爱抛头露面的吗?”对于那位卫夫人,楚慈印象颇深。因梁缙的舅父是太后同父异母的弟弟,故而当初她与梁缙大婚前,曾进宫面见过太后一回。那日恰好卫夫人也在,楚慈至今仍记得,那位卫夫人端坐在太后身侧,全程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听她们说话,脸上挂着抹淡淡的微笑,温婉端庄。
楚平点了点头,继续道:“正因卫夫人难得露面,这才闹出了风波。王后一向与卫夫人不对付,本想借着祭祀一事,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可这卫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当场甩了脸色,王后没讨着便宜,自然心生不快。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陛下出面,才将此事了结。”
楚慈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梁缙此次回辽东,与王后和卫夫人一事有关?”
楚平点了点头:“兖东军虽只是东八师的一个分支,却肩负着滁国东部边境的安危,其主、副帅的人选历来都由陛下亲定。此番梁缙悄无声息地回辽东,还直接被任命为兖东军副将,若说没有陛下授意,我是不信的。”
楚慈道:“如此看来,陛下这是向着王后了?”
“不好说。王后与卫夫人之事,看似只是后宫纷争,实则牵涉甚广。陛下心中究竟如何盘算,无从得知。不过我觉着,这卫夫人一反常态,恐是为了之前的军粮案。”
楚慈道:“军粮案?就是太子彻查的那……”
“那案子明面上看似了结,实则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陛下的心里。众人皆知,司寇不过是为了保全太子,才……”说到这里,楚平用力地叹了口气,“……才做了替罪羊。”
两人沉默了一阵,楚慈道:“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完正事,楚平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在她耳畔道:“小慈慈,二哥我还得了一个消息,要不要告诉你?”
楚慈本不想理他,但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好奇,遂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什么消息?”
楚平嘿嘿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道:“你先说,想不想听?”
楚慈翻了个白眼,重新转回去,背对着他,负气道:“爱说不说。”
楚平也不再逗她,道:“我听说,梁缙今日独自去了寻花堂。”
“寻花堂?”楚慈猛地转过头来,眼中写满不可置信,追问道:“他去寻花堂做什么?”
楚平笑嘻嘻地挑了下眉,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冲着美人去的咯。”
楚慈心中咯噔一下,忙追问道:“谁?”
楚平故意拉长了语调,吊足了楚慈的胃口,这才慢悠悠地道:“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个新来的红裳了。”
楚慈一听这话,顿时醋意横生,怒声道:“他去找红裳做什么?”
楚平见她动怒,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哎呀,小慈慈,你先别急。这不是还没说完嘛。”
楚慈瞪着他,等他说下去。
“听说他去找红裳就看她跳了一支舞。”
楚慈皱了皱眉,问:“什么舞?”
楚平耸了耸肩,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要是想知道,二哥可以帮你去……”
“不必了,我没兴趣。”楚慈打断他,一脸不悦地道。虽说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这算什么?难道他真的对那个红裳有意思?一想到这,楚慈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虽说两人已退婚,但她自认为对梁缙还是有些了解的。他这人自幼就跟随父兄在军中摸爬滚打,对女儿家的那些事向来不上心,更别说轻易对人动心。可如今,他却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舞姬如此上心……
送走楚平,楚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忽见近身侍女翠儿匆匆进来。
“公主,奴打听到了。”翠儿凑过去,低声道:“梁将军向柳掌事打听,似要将那舞姬给接回去。”
楚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手里的茶盏差点因用力过猛而摔落在地。好你个梁缙,你竟敢!
翠儿见楚慈如此反应,忙小心劝道:“也许,这只是梁将军一时兴起,做不得真的。”
楚慈哼笑道:“一时兴起?他梁缙何时对哪个女子有过这样的兴趣?说到底,这些个男人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翠儿闻言,不敢接话,低下头,沉默地退到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