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下月半。
这也是岁旦后的第一个节日,上元节。
滁国的上元节与逸都十分不同。因地势临海,这里的人喜欢放海灯祈福。据说,海灯飘得越远,心愿就越容易实现。因此,每到上元节,辽东城的海边总是挤满了放灯祈愿的百姓。
寻花堂位于辽东城腹地,西临闹市,南通城门,地理位置优越,平日里宾客络绎不绝。今夜更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如柳掌事所言,寻花堂的确不是什么烟花柳巷,且占地甚广,进入其中,仿佛置身于一座小型城池。里部统共有三部分,最前头的是各类肆坊,上到名贵珍宝,下至柴米油盐,应有尽有;中段是数栋独立的楼阁,每一栋都别具特色,供文人墨客挥毫泼墨,吟诗作对;最后头,则是一片开阔的院落,园中设有戏台,台前布有椅座,周遭被三层乐坊环抱,每层皆有特设的密室,平日里鲜少对外开放,只在特定时日,才会招待贵客。
今夜,三层乐坊的烛火比往常要敞亮许多,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全部楼层,将堂内装点得如梦似幻。女乐们各司其职,或抚琴,或击鼓,或吹箫,悠扬的乐声在堂内不停回响。
苏邑昭妆容精致,发髻盘起,用发簪固定,簪上刻有特定的乐符,头戴一顶小巧的冠饰,冠饰上装饰着淡黄色的羽毛与珠子。一席白色丝绸修身上衣,领口与袖口绣有乐符纹样,下搭一条淡黄色纱质长裙,裙长及地,裙上亦绣有琴、瑟纹案。腰间系一条明黄色丝带,挂已铜铃作配,步伐移动,铜铃作响,透着别样的神韵。
她伫立在三楼乐室内,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棂,静静地望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是自己来到辽东后的第一个节日,也是她第一次以红裳的身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柳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她身旁,满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笑道:“这一打扮,倒真像个大家闺秀了。待会儿只要好好表现,定能叫人眼前一亮。”
苏邑昭轻咬了下嘴唇,楼下的宾客已悉数入座,堂内的乐声随之响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紧张的心情,跟着绿箫一道缓缓步出室内。沿着回廊笔直向前,经过一道暗门,便来到了一处密室内。
令人意外的是,室内坐着竟全是清一色的女子。主位上的女子一身赤色翠羽纹长袍,头戴成套的骨制贴绿松石玉笄,笄首对称镂雕,嵌已绿松石点缀,镂孔间阴线刻纹,甚是华贵。看上去约莫二十上下,面容端庄大气,眉宇间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绿箫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见状,微微一笑,恭敬地行礼道:“奴见过三公主,见过诸位贵客。”
此言一出,倒叫苏邑昭心中一凛。
近段时日,她从绿箫嘴里打听了不少关于辽东城的情况。知道这里地属滁国,老国君原是部落酋长,在先王立朝时,审时度势,率全族投靠先王,成为了先王的火师,并受封南蛮之地,建立滁国。老国君在位时,发展生产,扩大疆土,乘柴车、穿破衣开辟荆山,跋山涉水向先王进贡。经过两代国君的不断努力,使得滁国的疆土不断扩展,国力亦不断增强。
滁国如今的国君楚钦,人称楚王。楚王与楚夫人共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楚赢,次子楚平,以及眼前的这位三公主,也是楚王唯一的女儿,楚慈。
说起这位公主,苏邑昭倒是有些印象。早在逸都时,她就曾听闻滁国三公主之事,说这三公主与朝廷的少年将军梁缙曾有过婚约。但不知为何,临近大婚前三公主却突然悔了婚。梁缙将军一气之下向陛下求情,自愿前往边疆戍守,至此再未踏入逸都半步。而这位三公主,也因此事落了个不忠不义的名声。
苏邑昭望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三公主,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子,竟有勇气在大婚前夕悔婚,甚至甘愿背负这样的骂名?
楚慈扫视了一圈众人,最终将视线固定在了苏邑昭身上。只见她微微一笑,道:“听说柳掌事手下新来个红裳,姿色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柳依站在旁侧,一听这话,忙笑着迎合道:“三公主谬赞,能得三公主青睐,是红裳的福气。”言毕,朝苏邑昭使了记眼色,示意她赶紧谢恩。
苏邑昭见状,急忙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
楚慈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接着将视线转到了手握长箫的绿箫身上,“柳掌事说,绿箫姑娘备了新曲,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听?”
绿箫浅浅一笑,恭敬道:“能为三公主吹奏,是奴的荣幸。”说着,缓步走到中央,开始了演奏。
表演进行到一半,外头突然喧闹起来。柳掌事听到动静,悄悄退后,正欲出去察看一二,不料刚走出去,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此时的寻花堂,早已被官兵重重包围。
领头的男子身行伟岸,眼神锐利,面容如刀削斧凿,剑眉斜飞如鬓,眉骨下双目细长如鹰隼,眸光扫过处似有金铁交鸣声。右手按在腰间挂着的短刃上,青筋盘踞的手背布满箭矢刮擦的旧痕。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着铠甲的士兵,个个神情严肃,手持兵器。
柳依识趣地退到一旁,赔笑道:“不知大人这是何意?”
那男子并未理会她的话,目光冷冷地扫过四周,半响才开口道:“三公主在何处?”
柳依嘴角的笑意猛地一滞,旋即不露声色道:“奴不知大人此言何意?”
男子眉心一皱,冷哼一声道:“吾再问你最后一遍,三公主,在何处?”
柳依神色一变,面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殆尽,但仍强作镇定道:“奴真的不知大人所言何意,此处寻花堂,乃城中贵人消遣之地,哪有什么三公主?”
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露出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刻会意,迅速分散开来,预备在堂内搜查。
眼见形势不对,柳依忙哀求道:“大人,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男子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一把将她推开,对着她身后的幕墙仔细扫视了一番,猛地一脚踹向那扇紧闭的暗门。
伴随着一声巨响,暗门应声倒下。
楚慈端坐在首位,面不改色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在做的其他人不必惊慌,继而直视着领头的男子,调笑道:“呦,这不是梁将军吗?”
梁缙目光如炬,两眼紧盯着楚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三公主好兴致。”
楚慈轻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道:“彼此彼此。”
梁缙也不惊讶,几步走到楚慈面前,拿起案几上的酒壶,仰头灌下,道:“公主怕是忘了,你我之间,还有一笔账未了。”
楚慈神色从容,慵懒地往后一靠,道:“哦?本公主怎不记得了?”言罢,轻轻晃动手中的酒杯,目光中带着几分不屑。
梁缙怒极反笑,再度抓起案几上的酒壶,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下颚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却怎么也浇不灭他心中的怒火,“公主如此忘事,倒像是在下无理取闹了。”
楚慈哈哈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梁缙跨步上前,一脚踹开身前的案几,猛地伸手,一把拽住楚慈的衣领,怒声道:“楚慈,你究竟有没有心?”
楚慈被他这一拽,整个人往前一倾,依旧冷静道:“梁将军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杀了本公主?”
梁缙面色铁青地怒视着近在咫尺的人,不发一言。
楚慈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原本红润的脸色逐渐泛白,却仍不为所动。
眼看两人僵持不下,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道:“公主呢?”
梁缙动作一顿,扭头看向门口,刚听人道了声:“二公子。”就见一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缓步而来,一头乌黑如墨的垂腰长发,发丝如丝绸般柔滑,在烛光的映衬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此人身着一袭绣有精致云纹的长袍,腰间束以玉带,挂着一枚碧绿的玉佩,行走间玉佩轻摇,发出清脆的声响。
梁缙见状,这才不情愿地松开拽着楚慈衣领的手,退开几步,垂眸行礼道:“见过二公子。”
楚慈趁机挣脱了梁缙的束缚,快速整理好被扯乱的衣领,轻咳了几声,待气息平稳后,才重新坐下,斜睨着来人,不满道:“你怎么来了?”
那男子薄唇微抿,并未立即应声,而是上下打量了楚慈一番,确认她无恙后,这才将目光转向对面的梁缙,一脸看好戏地模样,道:“你说说你们,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还动起手了?”
梁缙双手交叉在胸前,不满地背过身去。
楚慈哼笑一声,抬起头来盯着眼前的男子,又问了一遍:“你来干什么?”
苏邑昭站在绿箫身后,轻轻拽了下她的衣袖。绿箫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偷偷告诉她:“这是三公主的次兄,滁国二公子,楚平。”
听到楚慈的话,楚平眉毛轻挑,抿嘴一笑,直接走到楚慈身边坐下,倾身取过旁边案几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嬉皮笑脸道:“我若是不来,你们怕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了吧?”
楚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声道:“我俩的事,你少管!”
楚平无辜地耸了耸肩,两手一摊,道:“好好好,我不管。”说着顿了顿,扭头看向背对自己站着的梁缙,故意道:“梁将军今日不会是知道我三妹妹在此,特意寻来的吧?”
这话倒是问到了点子上,楚慈也跟着一道看过去,等着对方的答答案。
梁缙转过身来,目光在楚慈和楚平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番,继而道:“二公子说笑了,末将今日来此,是奉旨行事。”
楚平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顿,旋即恢复了常态,似笑非笑地盯着梁缙道:“哦?奉旨行事?不知梁将军奉的是谁的旨,行的又是何事?”
梁缙面色不变,沉声道:“末将奉的是陛下旨意,自今日起任兖东军副将。”
楚平眨了眨眼,故作惊讶地“哦”了声,抬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原来如此,倒是本公子多想了。既如此,梁将军请便吧。”
大沣军队以车兵为主,常备军主要由西六师和东八师组成。其中,西六师驻守逸都,负责镇抚西部疆域;而东八师则戍守东都,监控东方诸侯国。兖东军属于东八师的分支,日常除了负责滁国东部边境的安危外,还监护着辽东城内的治安。
梁缙自打被楚慈悔婚后就请旨去了洛南,一去就是三年,如今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来了辽东,更在就职当日便寻到了此处,可见这小子对楚慈还真是余情未了啊。
梁缙微微颔首,冷眼扫过室内众人,忽地停留在了绿箫身后的苏邑昭身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却并未多言,只是对着身后的士兵一挥手,示意他们撤退,自己则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定着对面的楚慈,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良久,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去。
楚平望着梁缙离去的背影,拍了拍楚慈的肩膀,调笑道:“看来你的这位旧情人,对你还是余情未了啊。”
楚慈怒了,眼底霎时升起一阵寒气,斜睨着他,道:“你再胡说,信不信……”
楚平见她动怒,忙收起玩笑之色,哄着她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见梁缙离开,柳依忙吩咐人换了新的案几,又置办了新的酒具。
楚平忽然视线一转,发现了苏邑昭,下巴轻点道:“那姑娘面生得很,新来的?”
苏邑昭一愣,速速低下头去。绿箫见状,忙帮着答道:“回二公子,这是新来的红裳。”
楚平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道:“不错,是个美人胚子。”
楚慈打断他,道:“你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楚平用手支着脑袋,嘿嘿一笑,道:“这不是听闻三妹妹来此,特过来瞧瞧嘛。只是没想到,一来就撞见了这么一出好戏。”
楚慈无语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也看了,闹也闹了,现在可以走了吧?”
楚平却并未动身,而是凑近楚慈,小声道:“小慈慈,不是二哥多嘴,梁缙这小子对你就是贼心不死。”
楚慈嫌弃地一把推开楚平那张幸灾乐祸的脸,道:“我的事,你少管。”
楚平也不恼,仍旧嬉皮笑脸地道:“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只是你这性子,也得改改,别老是对人家梁将军冷言冷语的,毕竟人家曾经也做过你的未婚夫婿嘛。”
一听这话,楚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呼道:“楚平!”
楚平见状,忙举手投降,道:“不过,小慈慈,哥哥我说认真的,别老跟梁将军过不去,免得日后真结下了什么解不开的怨。”
楚慈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