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神木院(二)(1 / 1)

夏成帝十一年,三月初五,春,栖凰城。

料峭春寒未尽,却已压不住这座著名的春之都骨子里透出的、烈火烹油般的繁华。叶南烛勒紧缰绳,身下那匹火炭也似的小红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两股白气,四蹄钉在巍峨如太古山峦的城门前。胸前衣襟里,团子似乎被这骤停惊扰,懒洋洋地伸了个极致的懒腰,粉嫩的爪子在虚空中抓挠了几下,又打了个带着奶气的哈欠,才重新把自己缩成一团温暖的火红绒球。打了个哈切。

他抬起头,视野瞬间被填满。

栖凰城,名不虚传。

首先撞入眼帘的,并非那高耸入云、由整块青金石垒砌的城墙,而是城墙之后,那株几乎与城池本身融为一体的庞然巨物——苍梧古木!

那已非寻常树木所能形容。其主干之粗壮,怕是要上百人手拉手方能合抱,虬结盘绕的根系如同巨龙之爪,深深扎入栖凰城的地脉。树冠更是遮天蔽日,覆盖了小半个外城区域。此刻正值初春,那亿万片细密如翡似翠的叶片,却在春日清朗的阳光下,流淌着一种近乎液态的、温润而浩大的金绿色,更令人心旌摇曳的是那布满枝头的樱红色花朵,开得如火如荼!风过处,花瓣如雨,带着沁人心脾、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奇异芳香,纷纷扬扬,漫天飘洒,宛如一场盛大而温柔的绯色春雨,无声地浸润着这座千年古城。金辉与绯雨交织,神圣的生命气息与醉人的甜香弥漫,构成一幅动人心魄的奇景。

目光顺着神木流淌的金辉下移,栖凰城的轮廓才真正展露峥嵘。

城墙之上,巨大的“栖凰”二字并非刻凿,而是以一种赤红如火的奇异金属熔铸镶嵌,在太阳光辉的映照下,仿佛两团永不熄灭的烈焰在熊熊燃烧。城门洞开,其宽阔足以让八辆马车并行而不显拥挤。进进出出的人流车马,如同奔腾不息的江河,喧嚣鼎沸的人声、清脆的驼铃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商贩高亢的叫卖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初来乍到的少年淹没。

叶南烛深吸一口气,驱策着身下那匹火炭也似的小红马,缓缓踏入了这座沸腾的熔炉。

宽阔得不可思议的主干道由切割整齐的巨大青石板铺就,光洁如镜,延伸向视野的尽头。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望不到边际的楼阁,或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或色彩明丽,高耸入云,无数色彩斑斓的布幡、灯笼、旌旗从这些楼阁的窗口、檐角垂挂下来,随风招展,如同流动的彩河。

街道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衣饰华贵、气度沉凝的贵人端坐于缀满珠玉的华美车驾中,由神骏异兽牵引,缓缓穿行;背负刀剑、气息或彪悍或冷冽的武者三五成群,眼神锐利如鹰;来自天南海北、肤色各异、穿着奇装异服的商旅,牵着驮满奇珍异宝的驼队,空气中弥漫着他们身上携带的遥远风尘与异域香料的气息;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穿着统一青白色制式长衫、胸口或袖口绣着苍梧神木徽记的年轻学子!他们或意气风发,高谈阔论;或行色匆匆,眼神专注;或三五结伴,脸上洋溢着青春特有的飞扬神采——三月季,正是栖凰神木院三年一度招纳新血的时节!无数怀揣梦想与好奇的少年少女,如同初生的幼鸟,兴奋而忐忑地融入这片人海,为这座古老雄城注入了最新鲜的活力。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到极致的味道:新出炉糕点诱人的甜香、来自遥远大陆的香料混合而成的奇异芬芳、皮革鞣制与金属锻造的粗犷气息、路边摊贩铁锅里滚油烹炸各色小吃的浓烈焦香……还有那无处不在、若有若无的苍梧花香与神木清辉的气息,所有味道交织、缠绕,最终蒸腾出一种属于栖凰城的、庞大、鲜活、充满无尽诱惑的人间烟火气。

几只羽翼华丽非凡、拖着数尺长、流溢着虹彩光芒尾翎的异禽,是苍梧国独有的品种霓凰雀,在苍梧古木较低的枝桠间悠然踱步,姿态优雅如宫廷舞者,偶尔发出清越如金玉交击的长鸣,竟奇异地穿透了城市的喧嚣,清晰地落入耳中。

叶南烛骑在马上,小小的身影被淹没在这座庞大、瑰丽、喧嚣到令人窒息的城池洪流之中,渺小得如同一粒微尘。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略显陈旧的包裹,低头,手指轻轻抚过怀里团子那因长途跋涉而蔫蔫的、只露出一撮火红绒毛的小脑袋。小红马似乎也被这从未经历过的宏大景象和鼎沸声浪所慑,不安地刨动着钉了铁掌的蹄子,在光洁的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嗒嗒声。

初抵雄城的新奇与震撼,如潮水般暂时冲刷走了旅途的疲惫和对二哥的怨念。然而,这股潮水退去得也快。一个冰冷而现实的问题,如同潜伏的礁石,猛地浮现在少年茫然的心湖之上——

他不识路!

少年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哀嚎,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在脑海里,已经把那个不靠谱的二哥叶南轩吊起来,用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了八百遍!

栖凰城离龙野城路途遥远,三月季既是学院新生入学之时,也是老生结束漫长假期返校之期。叶南烛自然是跟着身为老生的二哥叶南轩一同上路。一路还算顺利,眼看已至栖凰城外的最后一座驿城,只需半日路程便可抵达。谁知就在这当口,叶南轩那厮猛地一勒马缰,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心虚的古怪笑容,丢下一句:“哎呀!差点忘了要去接个人!小弟你先走一步,反正就半日脚程,哥哥我随后就到!”话音未落,不等叶南烛反应过来,他已猛地一夹马腹,缰绳急转,那匹神骏的青骢马嘶鸣一声,哒哒哒地卷起一路烟尘,绝尘而去,徒留叶南烛在原地目瞪口呆,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马蹄灰!

“叶南轩!你这只会坑弟的玩意儿!”少年咬牙切齿,额角青筋直跳。满腔的愤懑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消散在栖凰城喧嚣的风里。

不过,早就有所耳闻,栖凰神木院是依着苍梧古木而建,叶南烛暗自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般地拉了拉缰绳,驱使着小红马,试探性地朝着那巨木投下最浓重阴影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汇入了滚滚人潮。小红马迈开步子,蹄声在喧嚣中显得那么微弱,载着少年和他怀中的火红小兽,一头扎进了这座深不可测、流光溢彩的庞大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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