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层的空气骤然凝固。
血瞳机械人的关节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双臂猛地张开,十指弹出锋利的钢爪,寒光在昏暗的烛火下闪烁。慕筝吓的下意识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书架,震落几本古籍。
“什么鬼!?”
他声音发紧,喉结滚动了一下。
机械人没有回答,它的齿轮发出低沉的嗡鸣,下一秒,它瞬间暴起,钢爪划破空气,直逼慕筝面门!
“救命啊!机械人发疯了!”
慕筝大喊,声音在寂静的书阁内回荡,却无人应答。
他猛地侧身,钢爪擦着他的官服划过,只听见“刺啦”一声,衣襟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内衬的白色里衣。
他一把捞起诺,转身就往升降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不住地狂跳,耳边全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升降梯的机关按钮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可那该死的梯子却纹丝不动,仿佛故意与他作对。
“诺,你不是神吗?快点帮帮我啊!”
慕筝回头瞥了一眼,机械人已经调整方向,再度冲来,步伐沉重而精准,每一步都震得地板微微颤动。
诺在他怀里挣扎着探出头,金瞳紧缩:“慕筝你等会儿,再等会儿!我现在还变不了人形,神力不够,等我蓄力一下!”
“可恶,怎么关键时刻就开始掉链子!”
慕筝咬牙,猛地矮身躲过机械人的一记横扫,钢爪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削断几缕碎发。他狼狈地翻滚到一旁书架后,喘息粗重。
机械人没有停顿,它似乎能精准锁定他的位置,无论他如何躲藏,那双血红的眼睛始终如影随形。慕筝额头沁出冷汗,手指不由地攥紧了诺的皮毛。
“珞玦……禾蕖……”
他低声喃喃着,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
若是他们在,或许能轻易解决这个疯子般的机械人。可现在,他只能靠自己和一个暂时派不上用场的神兽。
突然,诺的身体猛地绷紧,银光从它皮毛下隐隐渗出:“快了,再撑一会儿!”
慕筝没时间回应,机械人已经一脚踹翻了挡路的书架,沉重的木架轰然倒地,古籍散落一地。他狼狈地爬起,继续在书架间穿梭,试图拉开距离。
可机械人的速度比他快得多,转眼间便逼近至三步之内。慕筝猛地转身,后背撞上墙壁,退无可退。钢爪高高扬起,寒光直逼他的咽喉。
“砰!”
一道银光骤然炸开,诺的身影在光芒中迅速拉长,化作人形。他抬手一挥,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慕筝面前,钢爪撞上屏障,火花四溅。
“总算赶上了!”诺的声音低沉而冷冽,与平日里懒散的猫叫截然不同。
慕筝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机械人却突然变招,另一只钢爪从侧面袭来,快如闪电。诺的屏障只挡了一面,慕筝猝不及防,肩膀被狠狠划中,鲜血瞬间浸透了官服。
“呃——!”
他闷哼一声,剧痛让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在地。
“慕筝!”
诺厉喝一声,眼中银芒暴涨,正要彻底解决这个机械人。
“咔嗒!”
升降梯的齿轮突然转动,梯门缓缓打开。
诺的动作猛然顿住。若被人发现他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他咬牙,银光迅速收敛,身形再度缩回黑猫模样,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显然强行中断神力对他也有影响。
“喵!喵喵!”
他焦急地围着慕筝打转。
升降梯内,颜真的身影逐渐清晰。她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并非凡物。
她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定格在血瞳机械人身上,眉头微蹙:“又是你。”
机械人似乎感应到了威胁,血瞳闪烁,转向颜真。
颜真冷哼一声,指尖银针骤然射出,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银针精准刺入机械人后颈的关节缝隙,它的动作瞬间僵硬,齿轮发出刺耳的卡顿声。
她步伐轻盈,欺身上前,一掌拍在机械人胸口。掌心符文闪烁,机械人浑身一颤,眼中的血光熄灭,轰然倒地。
尘埃落定。
颜真这才看向慕筝,发现他已经昏迷,肩膀的伤口仍在渗血。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他的衣襟,检查伤势。
“伤得不深,但需要尽快处理。”她低声自语,目光扫过一旁焦躁不安的黑猫,“你倒是护主。”
诺盯着她,金瞳警惕,尾巴依旧高高竖起。
颜真也不多言,单手扶起慕筝,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贴在机械人残骸上。符纸燃起幽蓝火焰,转眼将机械人焚为灰烬。
“走吧,”她淡淡道,“此地不宜久留。”
诺犹豫一瞬,终究跳上慕筝的肩头,尾巴轻轻卷住他的脖子,像是无声的守护。
颜真瞥了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扶着慕筝踏入升降梯。梯门关闭的瞬间,天字层再度归于寂静,唯有散落的古籍和焦黑的灰烬,证明方才的生死一瞬。
颜真将慕筝安置在床榻上时,窗外的月光正斜斜切过他的半边脸庞。他肩头的血迹已经凝固,暗红的痕迹蜿蜒至掌心,像一条干涸的小河。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归穹笔,笔身正泛起微弱的青光,如同深海中的萤火。
“哥哥……你在哪儿……”
颜真正拧着湿帕子的手顿了顿。她俯身凑近,烛光在她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你这家伙说什么呢?”
帕子按在伤口上时,慕筝的眉头猛地皱起,她却不为所动,“你不是说你是孤儿吗?哪里来的哥哥?”
无人应答。只有归穹笔的光芒随着他的脉搏忽明忽暗。
慕筝的梦境中是一片苍茫的雪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孩童般稚嫩,掌心还有练剑磨出的水泡。前方那个黑衣少年走得很快,墨绿瞳孔在雪色中格外刺目。
“哥哥!等等我……”他的声音稚嫩得陌生,脚下一滑摔进雪堆里。冰碴钻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玄墨终于回头,长枪在肩头转了个凌厉的弧度:“真没用。”十二岁的少年已有凌人之势,“连雪地都走不稳,怎么练枪?”
“我有在努力……”苍雪撑着手臂想爬起来,玄墨却已转身离去,黑色衣摆扫过雪地,像一滴墨渍污染了素笺。
忽然,眼前一片白茫。
演武场的青砖地被汗水浸得发亮。十六岁的玄墨一记回马枪挑飞了弟弟的兵器,枪尖抵在他喉前三寸:“苍雪!师父教了那么多遍你怎么还是不会?”
汗水顺着苍雪的下巴滴在枪杆上。他盯着哥哥手腕上那金色的龙形护腕,与自己腕间银色的龙纹样的黯淡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本就是双生子,怎会天赋不一?”玄墨这话不知是质问还是嘲讽。
“好了。”素衣女子从廊下走来,发间的银铃随着步伐轻响。她手指一弹,玄墨的枪尖便偏了三分,“你偶尔也该让一下阿雪。”
苍雪怔怔望着师父袖口的特殊云纹,那是只有神主殿才能穿戴的图腾。他忽然明白为何哥哥总被带去神主殿修习,而自己永远留在偏院练基础。
“师父……”他声音发涩,却见女子含笑望来:“阿雪,你又输给玄墨了。”玉箫轻点他眉心,“为师可要好好惩罚你了。”
玄墨突然横跨一步挡在他身前:“是我下手太重。”少年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指节发白,“苍雪他……进步了。”
那一刻苍雪看清了哥哥眼中复杂的情绪,怜悯像层薄纱,盖住了更深处的愧怍。
“谁要你假惺惺!”他猛地推开玄墨。少年踉跄着撞上兵器架,哗啦声响中,苍雪嘶吼出声:“总有一天我会把你狠狠踩在脚下!”
师父的玉箫还是落了下来。三十记戒尺,他跪着挨完,掌心血肉模糊。玄墨在门外站到夜深,最终放下一瓶伤药悄然离去。
神界的黄昏比人间更漫长。
苍雪站在云海尽头,银白的长发被天风吹散,像一捧新雪落在肩头。他的华服上绣着细密的银色暗纹,在暮光中流转如星河。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倒映着三十六重天的辉煌,却比最冷的冰还要透彻。
玄墨找到他时,他正俯视着下界的长玄序那片被他们称为“凡尘”的土地上,万家灯火如星子般闪烁。
“你又在看那些凡人。”玄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如雷。
苍雪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一个讥诮的笑:“怎么,哥哥是来教训我的?”
玄墨走到他身侧,墨绿的眼瞳里压着怒意:“苍雪,你非要与我作对?”
“别叫我苍雪!”
他轻声道:“这名字太干净了,不适合现在的我。”
玄墨的指节捏得发白。神界还没毁灭之时,他的弟弟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苍雪会拽着他的袖子,软声喊他“哥哥”,会在练功累时靠在他肩头小憩,会因为他一句夸奖而笑弯了眼睛。
可如今,那双蓝眼睛里只剩冷意。
“你明知我的选择是对的。”玄墨压抑着情绪,“人族贪婪、脆弱,他们不配与我们共享这片天地。若神族再不行动,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怎样?”苍雪打断他,转身时袖摆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你会带领十二神主杀光他们?像碾死蚂蚁一样?”
玄墨沉默片刻:“必要时,我会的。”
苍雪笑了。那笑容漂亮得刺眼,也冰冷得刺骨:“真不愧是你啊,玄墨。永远这么……理所当然,你总以为你是对的,从小到大一直如此,所有人都偏爱着你。”
他抬手,掌心凝聚出一团莹白的光晕,光中浮现出人间景象,农夫在田间劳作,孩童在溪边嬉戏,老者在月下对弈。
“你看,”苍雪轻声道,“他们活得短暂,却比我们热烈得多。”
玄墨冷笑:“热烈?那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愚昧。”
“愚昧的是你!”苍雪突然厉喝,白光炸裂成无数星点,“你高高在上太久了,久到忘了自己也曾是个会哭会笑的活物!”
云海因他的怒意翻涌,天幕隐隐传来雷鸣。
玄墨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苍雪这样失态。
“苍雪……”
“我说了,别叫我苍雪!”他猛地后退一步,银发飞扬如战旗,“你说你是为了神族,那你对天神族人好过吗?待在你身边的人哪个没被你利用,没有为你铺路过?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路,为何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听命于泽皇,同样追杀天神族,你难道就是善良的吗?”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群人,既然我们选的路不同,我们总有一天要互相伤害。”
玄墨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他上前想抓住弟弟的手腕,却被一道冰墙阻隔。
“互相伤害……你就那么恨我?”他声音发哑,“就因为我选择天神族的未来?”
苍雪的眼神终于出现一丝裂痕:“我恨你,是因为你从不肯看看我选择的路。”
冰墙碎裂的瞬间,玄墨心中深藏的痛楚,那不仅仅是恨,还有被至亲背叛的绝望。
玄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墨绿瞳中只剩决绝:“最后一次机会,跟我回去。”
苍雪的回答是召出龙纹长剑。剑身通体雪白,唯有剑脊一道黑痕,像是刻意保留的旧伤。
“要战便战,这样我也有机会于你一决高下,还记得吗?我说过总有一天要战胜你。”
玄墨微微摇头:“但我不希望是因为这样。”
慕筝眼前又变得白茫茫一片,紧接着又换了一幅场景。
七百年的光阴,在神明的生命里不过弹指一瞬。
苍雪蜷缩在断月桥下的地牢深处,锁链穿透了他的肩胛与龙脊,将他钉在冰冷的石壁上。蓝色的神血顺着锁链流淌,汇入地面繁复的阵法纹路,最终被输送到临川的每一处机关核心。
地牢里没有光,只有血阵运转时泛起的幽蓝。苍雪银白的长发早已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在伤痕累累的身躯上。那双曾经如宝石般美丽的蓝眼睛,如今只剩下黯淡的灰。
“第一百三十七个冬天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逆鳞处的伤口又渗出了血。七百年前那场大战留下的旧伤从未愈合,就像他始终无法忘记玄墨坠入死亡时最后的眼神。
苍雪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慕筝的眼睛。
七百年前,神界与人间的决战在上界南流景爆发。
玄墨手持隐龙长枪,眼瞳里燃烧着战意。他的黑龙真身盘旋在天际,龙吟震碎了方圆百里的云层。而对面,泽皇身披银色战甲,手中银色权杖直指神明。
“玄墨!”苍雪化为人形拦在兄长面前,银发在罡风中狂舞,“停手吧!这里不值得你染上杀孽!”
玄墨的枪尖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愚蠢。”玄墨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以为守护他们,他们就会感激你?你别忘了,她的身体里可留着一半人类的血液。”
战况在泽皇祭出禁术时急转直下。银色权杖与隐龙枪相撞的刹那,天地为之失色。当光芒散去时,苍雪看到的只有兄长胸口贯穿的冰晶,以及泽皇同样被龙枪刺穿的身躯。
“哥哥……?”
玄墨的嘴角溢出鲜红的血,却露出了苍雪从未见过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又像是某种解脱。
“看吧……”他艰难地抬手,染血的手指拂过弟弟的脸颊,“这就是你……要守护的……”
话音未落,泽皇引爆了那悬浮在天枢城上空的菱形琉璃。那是她最后的力量。
金色结界笼罩了整个长玄序,而玄墨的龙躯在光芒中寸寸碎裂,化作星尘坠入归墟。
苍雪跪在地上,手中只剩下兄长战甲的一片残片。
“哗啦——”
锁链的拉扯将苍雪拖回现实。地牢的门被打开,刺眼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
“今日的取血量加倍。”为首的监工冷漠地下令,“潮汐城的新引擎需要更多神血。”
冰冷的利器刺入逆鳞,苍雪咬紧牙关,喉咙里溢出痛苦的闷哼。蓝色的血液被强行抽出,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七百年前,他带领着留在人间的共生派,一心想要证明玄墨错了。他守护王朝更迭,平息天灾人祸,甚至不惜消耗神力为人间布雨调风。
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欺骗,是囚禁,是利用。
“哥哥……”他在剧痛中呢喃,“你说得对……”
监工们离开后,地牢重归黑暗。苍雪望着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孔,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地牢里回荡,像是某种濒死野兽的哀鸣。
天枢城内的庆典持续了三天三夜。
人们欢呼着新引擎的诞生,那是以天神之血为燃料的奇迹,足以让机关城永不停歇。没有人记得,也不在乎那个被囚禁在断月桥下的神明。
直到……他看见了慕筝他们。
锁链最终空了,断月桥成为了废墟。
废墟之下埋葬着的,只留下深蓝色的血迹,和几片脱落的龙鳞。
“我终究成了你。”
高空之上,苍雪银白的鳞片早已不复往日光泽。他的眼中不再有慈悲,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天光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苍雪的身影在云端渐渐消散。慕筝的归穹笔尖还残留着最后一缕银芒,那是封印神明的痕迹。
“这一次……我会回来的。”
他的声音轻的像泡沫,却让那片云海为之震颤。银色流光划过天际时,所有被他的血浸染过的齿轮同时发出哀鸣。
那些曾囚禁过他的锁链寸寸断裂,化作铁水渗入地脉。
那时的慕筝站在断月桥上,看着掌心逐渐消散的蓝色光点。他以为他只是回家了,回到了天穹,回到了他的故乡。
东方泛起白茫芒的雾气,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隐约听见龙吟从九霄之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