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潮汐塔的铜镜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慕筝倚在栏杆旁,海风掠过他的棕色发丝,左耳的银质耳饰微微晃动着,映着最后一缕夕阳,像是一滴未落的泪。
远处的琉璃宫殿浸在淡紫色的暮霭里,北海方向的一座不起眼的楼阁,亮起细碎的灯火,如同浮在空中的星子。
忽然,一缕琴音飘了过来。
那声音极轻,却像是穿透了喧嚣的海风与齿轮的嗡鸣,清晰地落在慕筝耳畔。清泠如碎冰般坠入深潭,又带着某种沉稳的韵律,像是潮汐拍岸,不急不缓,却自有千钧之力。
慕筝不自觉地直起身子。
“你听见了吗?”他低声向诺问道。
诺原本蜷在塔檐上打盹,闻言耳朵一抖,双眸懒洋洋地瞥向声源方向:“是……瑶筝。”
慕筝眯起眼睛。那座红木高亭里,隐约可见一抹素色的身影。银白的长发在暮色中如倾泻的月光,浅蓝的衣袂被风轻轻掀起,又落下。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能想象出她抚弦的手指,一定是极稳的,不疾不徐,却让每一个音都精准地落进听者的心里。
琴音忽然一转,从清冷变得绵长,像是雪原上忽然升起一缕暖雾。慕筝的心跳莫名跟着慢了半拍。
“要过去看看吗?”诺打了个哈欠,尾巴尖却悄悄竖起。
慕筝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仍锁在那远亭中的身影上,归穹笔在腰间微微发烫,像是在催促他。
“你怎不把归穹收起来?”
慕筝摸了摸笔身,笑着说:“嗯……最近它有些不安分,不如拿出来透透气。”
那座红木青瓦楼阁比想象中更难接近。
蜿蜒的回廊上布满了精巧的机关锁,若不是诺轻车熟路地拨开几个暗扣,慕筝恐怕连第一道琉璃门都进不去。
“你倒是熟练。”慕筝挑眉道。
诺跳上他的肩头,尾巴扫过他的耳垂。
“以前在这偷过鱼。”
琴音越来越清晰。
当他们终于登上高亭时,曲调恰好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落下,抚琴的人抬眸,浅蓝色的眼睛如远山雾霭,浅色的眉毛下,是一张清丽却沉稳的脸。
慕筝呼吸一滞。
她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却有种超脱岁月的从容。银白的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肤色如雪。浅蓝的素衣上绣着极细的云纹,若不细看,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
“你迷路了?”她开口,声音比琴音更温润几分,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慕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拱手:“在下只是被琴声所吸引……情不自禁才叨扰了姑娘,望姑娘莫要怪罪!”
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归穹笔上,灰蓝色的眸子闪过一丝讶异,又很快恢复平静:“画师?”
“是。”慕筝点头,“我叫慕筝。”
她轻轻抚过瑶筝的弦,白玉制成的琴身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很少有人能找到这里。”
诺从慕筝肩头跳下,轻盈地落在石桌上,用他那双金瞳直视着她。
“你的猫?”她问,唇角微微扬起。
“是……我的同伴。”慕筝无奈地重复之前的解释。
女子朝着诺伸手,诺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或炸毛,而是凑近嗅了嗅她的指尖,然后“喵”了一声,尾巴尖轻轻卷起。
慕筝有些暗暗吃惊,没想到诺对陌生人竟忽然变得那么友善。果然是好色之徒吗?
女子收回手,灰蓝的眸子望向慕筝:“你喜欢听筝?”
“不懂音律,”慕筝老实回答,“但你的曲子……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哦?”
“像是……”他斟酌着词句,“站在雪原上,忽然看见一株开花的树。”
女子微微一怔,随即轻笑出声。那笑容让她整个人鲜活起来,像是冰湖乍破,春水初生。
“有趣的比喻,不过……”她微微挑眉道:你说你不懂音律,名字倒是取自筝。”
说完,她抱起瑶筝,起身时衣袂如流水般垂落。“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慕筝下意识上前一步:“请问姑娘怎么称呼?还能……再听你弹筝吗?”
女子回头看他,暮色中的身影如一幅水墨勾勒的剪影:“你就叫我澜儿吧,宫中正在招募皇家画师,若这是你们来此的目的,那我们有缘自会相见的。”
说完,她轻轻转身离去,银发在风中扬起一道弧光,浅蓝的衣角很快隐没在回廊深处。
诺跳回慕筝肩头,尾巴轻轻扫过他的后颈。
“我感觉她身上有些许微弱的神力。”
慕筝皱眉:“难道她也是神?”
“不,算不上,应该是半神吧。”诺的金瞳在暗处微微发亮,“是更古老的……像是从血脉里传承下来的。”
远处传来侍卫整齐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慕筝和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隐入阴影中。
当最后一队巡逻的侍卫走过时,慕筝瞥见他们的腰牌,临川皇室的标志,却比寻常侍卫的更加精致,边缘还镶着一圈细小的琉璃珠。
诺的耳朵动了动:“看这阵仗,难道她和皇族有关系?”
慕筝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亭中的石桌上,那女子方才坐过的地方,似有一片细碎的月光一般散落在空中。
三日后,皇城画院公开招募画师的消息传遍天枢城。
慕筝站在宫门外,望着张贴的告示:
要求应试者携带三幅近作,题材不限,但需体现“长玄序风物”。
“你不会真要参加吧?”诺的尾巴像鞭子般抽在他后颈,金瞳眯成一条缝,“皇城的青砖底下,埋的可都是聪明人的骨头。”
慕筝用指节轻叩告示上烫金的宫印:“既然澜儿说可能会在皇宫再见,那我不如主动去找她。”
诺嗤笑一声,爪子差点勾破他肩头的布料:“一面之缘而已,值得你往龙潭虎穴里钻?你怎么这么容易被女人下蛊?”
“你懂什么?”慕筝突然捏住猫的后颈,声音却压得极低,嘴角扯出个讽刺的笑,“在宫里当差,总比陪你这小猫咪翻垃圾强。”他松开手,任由诺炸毛跳开。
“你不会是怕我将来飞黄腾达后不给你买小鱼干了吧?”
黑猫弓起背,尾巴上的毛根根竖起:“哼!才不是呢!不过将来等禁军把你当细作捆的时候。”它突然咧嘴露出尖牙,“我肯定跑得比你的血溅出来的速度还快。”
画院设在皇城西侧的镜花轩,应试者需先在偏厅等候。慕筝坐在长凳上,周围是十几位来自各地的画师,有人低声交谈,有人闭目养神。
“你也是来应试的?”旁边一位年轻女子指尖绞着画轴上的丝带,目光却灼灼地盯着他膝上的归穹笔。她穿着素色长衫,发间别着一支木簪,手里捧着三卷画轴。
慕筝微微侧身挡住笔,说道:“姑娘说笑了,来这儿的,谁不是赌上半生运道啊?”
她突然凑近半步,袖中飘出松墨混着梅香的气息:“我叫云霞,画了十年花鸟。”她的手指抚过自己画轴的绫边,声音忽然轻得像羽毛,“但他们都喜欢把孔雀的尾羽,画成礼器上的纹样……”
慕筝刚想捏住她话里的破绽,内室的门被推开,一名侍从朗声道:“丙字七号,慕筝。”
主考官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法令纹深得像用刀刻出来的,面前摆着一张宽大的檀木案。
“你的画。”他摊开手掌,腕骨凸起如鹰钩。
慕筝将归穹笔下的三幅画递过去,一幅是潮汐塔的素描,一幅是荆棘国的雪景,还有一幅……是在风俞时画的金色绒海,那里站着禾蕖的背影。
老者枯枝般的手指突然压住第三幅画的边角:“你的笔法……”他的指甲在宣纸上刮出细响,“像用刀在剥活人的皮。”
慕筝瞳孔骤缩,却低笑出声:“大人若见过北海的冰雕师,就该知道,最锋利的刻刀反而不会留下痕迹。”
“但皇城不需要解剖美的屠夫。”老者猛地掀开另两幅画,雪景中的枯枝突然被他指尖点住,“这里的皴法——你从哪偷学的?”
慕筝喉结滚动:“家师曾说,画雪如审囚……”话未说完便被冷笑打断。
“陛下确实爱看新鲜玩意儿。”老者突然把三幅画叠成一摞,动作粗暴得像在叠尸体,“可惜啊!”他抬眼时,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你笔下的风物,怎么都像在哭?”
“或许因为……”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编钟声响,老者表情立刻变得恭顺。
“基本功尚可。”他瞬间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用朱砂笔在名册上划了一道,“下月初一,带着你的笔来复选。”
当慕筝接过画轴时,老者的指甲突然掐进他虎口:“那女子……”瞥见他瞬间绷紧的下颌,又松开手,“倒是让我有些熟悉。”
慕筝心中一惊,脸上却浮起困惑的微笑:“大人怕是记错了,这是我家小妹。”
“没想到居然还要复试!”
慕筝走出皇城大门,一脚踢飞了路边的石子。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砸中了远处巡逻士兵的头盔,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士兵回过头并没有发现慕筝,便又把头转回去了。
诺立刻炸毛:“你是嫌命太长吗?”
慕筝却充耳不闻,继续抱怨:“我这种画功难道不应该一次就过吗?”他夸张地挥舞着双臂,引得路过的商贩纷纷侧目,“那考官老头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在御膳房偷吃的厨子!”
诺甩了甩尾巴,金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嫌弃:“这里是长玄序,又不是你的地球,审美不一样难道不是很正常吗?”它跳上路边的一个木箱,居高临下地看着慕筝,“我觉得这天枢城格局乱七八糟,还不如荆棘国呢。”它皱了皱鼻子,“很压抑,也就……宫里好看点,其他地方全是臭臭的机关师!”
“为什么会臭臭的?”慕筝停下脚步,好奇地凑近诺。
诺嫌弃地用爪子推开他的脸:“金属的味道就是臭臭的!”
“那金子也是臭的咯?”慕筝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地问道。
诺的尾巴僵在半空,半晌才甩了一下:“那不一样,金子可以用。”它跳上慕筝的肩膀,小声嘀咕,“而且……金子的味道确实没那么臭……”
慕筝忍不住笑出声,却换来诺的一记猫拳。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复试的日子。这三天里,慕筝几乎没怎么合眼,整日整夜地练习皇城风格的画作。他的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头发也乱糟糟的,活像个刚从地牢里放出来的囚犯。
“这次可是要即兴发挥呢!”诺蹲在窗台上,看着慕筝手忙脚乱地收拾画具。
慕筝头也不抬:“你还不相信我的实力吗?即兴发挥可是我的特长,正好发挥我的天马行空!”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画笔,却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黑色的墨汁溅了他一身。
诺叹了口气:“那你这次可要按皇城的标准来,你看你,你说以前画风都不是这样,画了十几年,来这还要突然被迫画水墨画。”
“像我这种没出息的画师,就应该学习更多画画技巧,俗话说,入乡随俗,我也是为了讨口饭吃,况且水墨画没什么不好,换作以前我还学不起这些呢……”
诺跳下窗台,轻轻蹭了蹭慕筝的腿,“若是后悔不想去了,就随便画两笔赶紧回来吧。”
慕筝蹲下身,揉了揉诺的脑袋:“放心吧,我有分寸。”
第二日清晨。
复试的场地设在镜花轩的主厅。当慕筝赶到时,厅内已经聚集了十多位画师。与初试时的轻松氛围不同,此刻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画师们或闭目养神,或低声交谈,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忐忑。
“丙字七号,慕筝。”侍从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慕筝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内室。这次的考官除了上次那位白发老者外,还多了两位:
一位是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另一位则是戴着面纱的女子。
“题目是‘长玄序的荣耀’,“白发考官沉声道,“限时一个时辰。”
慕筝点点头,铺开宣纸。他闭上眼睛,想道:什么长玄序的荣耀?真尴尬呀……我哪里知道长玄序的历史……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些天在天枢城的所见所闻,巍峨的皇城,繁忙的街市,还有那些在暗巷中讨生活的百姓……
有了!
当他再次睁眼时,笔尖已经沾满了墨汁。他的手腕灵活地转动,线条如行云流水般在纸上蔓延。不同于其他画师工整严谨的风格,慕筝的画作充满了生命力,他画的是天枢城的全景,但视角却是从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向上仰望。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画面上方熠熠生辉,而巷子里的百姓们则仰望着那片光芒,脸上带着希冀。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当慕筝放下画笔时,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三位考官轮流查看每位画师的作品。当轮到慕筝时,那位华服男子突然“咦”了一声。
“这构图……”他眯起眼睛,“很大胆。”
面纱女子轻声道:“技法上还有些生涩,但……很有想法。”
慕筝听到此话,心中埋怨道:这还生涩?眼光也太高了吧?
一旁的白发考官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为什么选择这个角度?”
慕筝挠了挠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因为……这才是大多数人看到的长玄序啊。”
厅内一片寂静。三位考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华服男子突然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慕筝。”
“慕筝。”男子点点头,“从明天开始,你就是皇城画院的见习画师了。”
慕筝瞪大了眼睛,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诺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偷偷溜进来咬他的裤脚,他才回过神来。
“我……我被录取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面纱女子轻笑一声:“怎么,很意外吗?”
慕筝突然挺直腰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我只是在想,今晚要不要庆祝一下!”
白发考官冷哼一声:“明天辰时到画院报到,迟到一刻钟就滚蛋。”但慕筝分明看到,老人家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走出皇城大门时,夕阳正好。慕筝把诺举过头顶,大声宣布:“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有编制的人了!”
诺挣扎着从他手中逃脱,嫌弃地舔着被弄乱的毛发:“白痴!低调点!”但它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与慕筝同样的喜悦。
慕筝兴奋道:“诺,你不知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成功过!”
诺用尾巴轻抚慕筝的耳朵,“那可真要好好庆祝一番了。”
与此同时,远处的宫墙上,一个身影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当慕筝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后,那个身影才悄然离去,只留下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在空中缓缓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