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塔的阴影斜斜切过码头木板,诺数着脚下被海风蚀出的细细孔洞。这座塔比他想象中要新,青铜塔身加琉璃塔顶,外壳上铆钉锃亮,完全看不出千年岁月的痕迹。
诺想起曾经,玄墨那黑色的袍角被海风卷得像鸦翼翻飞的样子。
可惜潮汐塔早已不复当年。
那时,玄墨屈着一条腿坐在飞檐上,酒壶悬在万丈高空之外。
“接着。”他把酒壶抛向诺。
诺手忙脚乱接住时,酒液已洒了大半。
“君上,这可是八十年的鲛人泪!”
少年神君墨绿色的眼睛眯起来,像盯上猎物的龙。
“反正明天又要去给泽皇当狗,只要鲛人不灭绝,这样的酒每天都有,你心疼这些做什么?”他扯了扯金色的龙纹腰带。“倒不如喝个痛快!”
他仰头时,诺看见他护腕下露出的淤青,那是泽皇对他的惩罚。
“其实……”诺舔了舔壶口,“假装顺从会不会轻松点?”
玄墨突然把剩下的酒全倒进海里。“你看。“他指着那些坠落的银珠,“像不像我们被压制夺取的神力?”
当最后一滴酒坠入云雾前,他用指尖轻点。酒珠凝成冰晶,在海面激起千层浪花。
“你不明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换作谁也不会甘心。”他指着那一片片翻涌的浪花,说道:“这才该是我们的样子。不……这不够,我们要的是掀起惊涛骇浪。”
玄墨的身影渐渐模糊成眼前的慕筝,诺的回忆被重新拉回了现实。
“不是说潮汐塔能预测海潮吗?”慕筝仰头望着塔顶旋转的机械臂,“怎么倒像个造船厂?”
诺蹲在系缆桩上舔爪子,闻言尾巴突然僵住。他盯着塔基处几块被浪花磨圆的青砖,那是旧塔唯一的遗存,砖缝里还嵌着发黑的贝壳化石。
“喂!”慕筝用脚尖轻踢系缆桩,“你是不是见过以前的潮汐塔?”
诺的金瞳里闪过一丝波动。
“听说过吧。”他跳下来时故意踩了慕筝的靴面,“据说旧塔是玄色石材建的,塔顶有十二面青铜镜,它们能把月光折射成航海坐标。”
说着,他们二人便沿着检修梯爬上中层平台。三个穿油布围裙的工人正在更换齿轮组,一堆散落的黄铜零件在阳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
“两位公子别挡光!”满脸雀斑的少年工人嚷道。他胸前别着临川皇室的齿轮徽章,却用一根鱼骨当簪子束发,新旧时代的特征在他身上古怪地交融。
慕筝上前帮忙扶住晃动的压力阀,问道:“这塔运行多少年了?”
“才建了六十年。”少年抹了把机油,“不过潮汐测算系统是从前朝继承的,据说核心部件有千年历史了……”
“吹牛!”年长工人插嘴道:“泽沛女皇时代的机关早锈成渣了!”
诺的爪子无声地抠进木板。他认得那个压力阀的纹样,那是玄墨当年亲手设计的缓冲装置,就连龙鳞状的泄压槽都一模一样。
慕筝突然指向塔外:“那些琉璃建筑是后来建的?”
透过齿轮间隙,可见远处宫殿如同冰山矗立在木石楼宇之间。
工人们顿时哄笑起来。
“外乡人吧?看你装束是来自风俞的乡下吧?连这都不知道!”
少年工人扳着手指,“皇城三分之二是普通建材,只有皇宫用全琉璃,据说能防刺客,毕竟踩上去会响嘛!”
年长工人突然压低声音:“但宫里人不说的是……琉璃会记住所有声音。有个老侍卫说他听见先帝的脚步声,在驾崩十年后还在走廊的夜间回想……”
海风突然变强,塔身发出悠长的金属呻吟。慕筝扶住栏杆时,归穹笔从没有闭紧的盒子中滑出,笔尖在青铜地板上敲出清越的颤音。
“你这笔……”少年工人好奇地凑近端详道:“怎么倒像个活物似的?”
慕筝还未来得及回答,塔顶突然传来刺耳的齿轮卡死声。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最大的那面青铜镜此时却开始不正常地高频震颤,镜面反射的光斑在码头乱扫。
“见鬼!”工人们冲向楼梯,“核心齿轮又暴走了!”
一旁的诺死死盯着光斑扫过的轨迹,那些凌乱的光点在海面上拼出了一段神族文字。只有他读得懂:
“潮汐即枷锁。”
这是玄墨当年醉酒时刻在塔顶的狂言。此刻被千年后的铜镜,以阳光为刃,重新刻写在海天之间。
“原来君上的痕迹一直都在……”诺在心中念道。
慕筝弯腰拾笔时,发现地板上有一道极细的裂纹。裂缝中渗出带着咸腥味的雾气,闻起来很奇怪,像一股十分久违的味道。
“诺。”他轻声问:“你相信建筑物会有记忆吗?”
黑猫没有回答。他正望着工人工具箱里的一把锉刀,柄上缠着褪色的金线,那是天神族工匠特有的结绳手法。
海风突然转了方向,潮汐塔的铜镜停止了震颤。慕筝用手指抚摸着归穹笔杆上的纹路,那些细密的凹凸玉面触感,像极了龙鳞的排列。
“这纹路……之前好像没有啊?”他喃喃自语。
“像鱼鳞吧?”少年工人凑过来,沾满机油的手指在笔杆上留下一道油渍,“我爷爷的渔船也有这种防滑刻痕。”
慕筝擦了擦油渍,“是吗?”
诺突然从阴影里窜出来,尾巴重重扫过工人的小腿。
“当心!”
他踉跄着扶住栏杆,险些碰倒一旁的齿轮箱。
慕筝连忙道歉,弯腰帮忙捡拾散落的零件时,发现一枚生锈的青铜螺钉上缠着半截白色丝线。那材质很奇特,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他看着手中归穹的毛尖,觉得十分相像。
慕筝指着白丝问道:“这是......?”
“哦,那个啊。”工人满不在乎地扯过白丝,说:“从云螭祠拆下来的旧物,据说是神蜕。”
慕筝疑惑道:“神蜕?”
“就是云螭神大人褪下的龙须!”少年突然兴奋起来,“你们外地人不知道吧?三百年前白龙大人显灵时,祠堂的梁柱上突然缠满这种白丝,像下了一场雪……”
“那位……云螭神,后来怎样了?”慕筝轻声问。
“死了呗。”年长工人往海里吐了口唾沫,“神也会死,真是够稀奇。”
少年急忙打断:“别胡说!宫里的祭司大人说,白龙大人是归天了!”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奶奶说她小时候见过神迹,潮汐塔突然结满冰花,海面升起白雾组成的龙影……”
慕筝的归穹笔突然滚落在地。笔尖沾到那截白丝的瞬间,竟自动在木板上画出一道弧线,像极了龙须飘动的轨迹。
“你这笔成精了?”工人瞪大眼睛。
慕筝没有回答。他盯着那道渐渐消失的痕迹,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冒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问题,他问道:“白龙……是不是有双生兄弟?”
诺的尾巴猛然僵直。
少年工人却笑了:“你说的是曾经的玄墨大人吧?那都是老黄历了!”他指了指远处的琉璃宫殿,“现在宫里都不让提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
年长工人突然咳嗽起来,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干活!”他踹了一脚齿轮箱,金属碰撞声淹没了后续的话语。
海风送来远处码头的鱼腥味。慕筝拾起笔,发现那截白丝已经化成了粉末,被风吹散在了空气里。
他忽然想起曾经在断月桥地牢里,白龙那双愤恨的双眼,说来也奇怪,当时觉得陌生,此刻回忆起来,瞳孔的形状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诺。”他转头看向黑猫,“我之前和你说白龙被囚禁是因为……”
诺正背对着他,尾巴尖微微发抖。他打断道:“记不清了。”他跳上更高的横梁,“我去看看塔顶的故障。”
慕筝望着他逃去的背影,手指不由地抚上自己的眼角。
工人们的交谈声随风飘来:
“……听说皇陵最底层还封着龙血……”
“……云螭人现在不信神很久了吧?”
“……那截龙须要是真的,能卖多少钱……?”
潮汐塔的阴影缓缓移动,将慕筝笼罩在阴凉里。他忽然觉得这座塔像一只巨大的青铜兽,正用冰冷的腹腔消化着千年的秘密。
海风从塔楼缝隙灌进来,他裹紧绣着菱形纹的粗麻外袍,宽袖被风吹得鼓胀如帆。棕色的头发不断扫过眼帘,他不得不一次次将它们拨开。
他伸手按住差点被风掀翻的草稿本,纸页哗啦作响,上面是他刚才涂鸦的白龙轮廓,他翻出他的画册,翻开第一页就是白龙的模样,就这样,他盯着发了好长的呆。
“喂,画师!”少年工人突然凑过来,沾着机油的手指差点戳到纸面,“你画得好像啊!”
慕筝一怔:“像什么?”
“云螭祠里的神像!”少年兴奋地比划着,“尤其是眼睛,像一颗蓝色的宝石。”
年长工人突然从背后给了他一记爆栗:“小崽子,活干完了吗?”他粗声粗气地打断,眼神却闪烁不定,“你别听这小孩子胡说。”
慕筝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紧张。他合上画册,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这塔的齿轮经常出现问题吗?”
“最近特别频繁。”少年揉着脑袋嘟囔道:“尤其是满月的时候,铜镜会自己转动,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样……”
诺原本蹲在横梁上舔爪子,闻言突然停下动作。他的金瞳在阴影中收缩成一条细线,默默地盯着少年。
“哦?”
慕筝装作没注意到诺的异常,“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少年掰着手指数,“三年前?对!就是现任临川女皇登基那年!”
“你们说的铜镜……”他抬头望向塔顶,“我们能上去看看吗?”
“可以啊!”
通往顶层的梯子是换新的,诺轻盈地跃上慕筝肩头,用爪子勾住他的衣领。
“你紧张?”慕筝低声问。
诺的尾巴扫过他后颈:“你一个凡人,我是怕你摔死罢了。”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你不用担心。”
塔顶的空间比想象中狭小,十二面青铜镜环绕着中央的驱动轴,镜面在风中微微震颤,反射的阳光如碎金般洒落。慕筝注意到其中一面镜子的角度明显偏斜,它的支架上缠着一缕白色丝线,和刚才工人展示的神蜕一模一样。
“这是……”
他刚伸手触碰,诺突然一爪子拍在他手背上:“别乱动!”
但已经晚了。镜面突然泛起涟漪般的波动,慕筝的倒影扭曲了一瞬,竟突然出现一个黑袍影子,对方墨绿的眼眸冷冽如刀。
慕筝猛地后退,后背撞上护栏。诺的毛发全部炸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你们看见了吗?那是谁?有鬼啊!”慕筝喘着气问。
“哪里有鬼?”随后爬上来的少年工人一脸茫然,“这镜子就是有点锈了而已啊。”
慕筝脸色发白,直直地盯着镜面,可现在,它只映出自己惊魂未定的脸。
但刚才那一瞬的幻象,却让他心脏不住地狂跳。
“听说这镜子能照出前世。”少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不过只有被神选中的人才能看见……”
“又胡说什么!”年长工人终于追了上来,一把拽住少年的衣领。
“下去干活!”
他粗暴地推着少年离开,却在楼梯口回头看了慕筝一眼,眼神复杂得令人难以解读。
待工人脚步声远去,慕筝才长舒一口气。他低头看向诺:“你知道那面镜子有问题,对不对?”
“只是普通的铜镜氧化而已。”
“诺。”慕筝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问道:“你认识白龙,对吗?”
诺的动作顿了一下,金瞳在阴影中闪烁:“我就是个小神,认识十二神主不是很正常吗?只不过我们不熟而已。”
“不仅仅是你认识他而已吧?”慕筝轻声问,“而且,你刚才的反应……”
诺突然转身,尾巴重重扫过他的膝盖:“我说了,记不清了!”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躁,“你为什么非要纠结这些?”
慕筝摊开手中的归穹,“你不是说过用这支笔画人,会让对方死吗?你是不是又忽悠我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
慕筝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草稿本,翻到白龙的那一页:“我梦见了他……”
纸上的白龙眼神哀伤,龙须如那缕白丝般飘动。
慕筝的指尖轻抚过画面:“他变成一个和我很像的白衣少年,他说……”
“哥哥,我是苍雪啊……”
听到这番话,诺的瞳孔骤然收缩。
海风突然变得猛烈,铜镜又开始发出刺耳的震颤声。慕筝的草稿本被吹得哗啦作响,诺突然扑上来,一爪子拍合了本子。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睛死死地盯着慕筝:“别再画了。”
“你是不是怕我,越用这支笔,就会想起那些事情?所以你才这么说,对吗?”
“我……”诺的尾巴不安地甩动着,“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更痛苦。”
沉默了片刻,直到远处传来工人的呼喊:暴风雨就要来了!
慕筝望向海平面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没夕阳,而潮汐塔的铜镜全部转向同一个方向,像被无形的手操控着。
第一滴雨落下时,诺听见慕筝极轻地说道:“如果有些事情真的和我有关,我不会选择逃避。”
暴雨倾盆而下,铜镜阵列在雨幕中发出钟磬般的清响,像是千年前某场离别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