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黎明,是被血浸透的。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晨雾时,玄武门的瓮城已化作修罗场。李世民踩着滑腻的血水前行,玄甲上凝结的血珠不断坠落,在青砖上砸出细小的坑洼。李建成的尸体仰躺在墙根,发间的玉冠歪斜,露出鬓角那道幼时爬树留下的疤痕——那年他为护李世民摔下老槐树,疤痕至今仍在,此刻却被血糊成暗紫色。
“殿下,元吉逃向临湖殿了!“尉迟恭的吼声穿过硝烟,铁矛上挑着的东宫军旗被血浸透,在晨风中沉甸甸地垂落。李世民抬头,见李元吉的黑马正冲过金水桥,弓弦在晨光中拉成满月。他下意识摸向箭囊,却触到一片空荡,腰间的鱼肠剑却在此时发出细微的嗡鸣——那是弦月父亲曾说过的“神兵示警“。他猛地抽剑掷出,剑身划破潮湿的空气,正中李元吉握弓的手腕。
惨叫声中,李元吉坠马翻滚,箭头擦着他咽喉钉入身后的柏树干。李世民赶到时,见他正用牙撕扯着箭羽,脖颈处的伤口涌出的血在草地上蜿蜒成河,像极了太原城郊那条每逢雨季便泛红的汾河。“二哥...“李元吉的声音气泡般破碎,血沫涌到唇边,“那年...太原城...你说过...会护着我...“他的瞳孔逐渐涣散,却仍死死盯着李世民腰间——那里挂着半片玉佩,正是当年弦月送给三兄弟的信物,合起来是完整的上弦月。
李世民蹲下身,指尖触到弟弟逐渐冰冷的脸颊。记忆突然闪回——十四岁那年,李元吉在演武场被石锁砸伤脚踝,是他背着弟弟走了三里地,汗水浸透的衣衫黏在两人皮肤上。此刻弟弟眼中的光渐渐熄灭,嘴角却勾起诡异的笑:“你看...这柏树上...有弦月姐姐刻的字...“树干上果然有浅细的刻痕,是两个交叠的“月“字,边缘被血浸透,宛如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尉迟恭提着长矛走来时,正看见他用掌心覆盖刻痕,鲜血从指缝渗出,与柏树上的血混在一起,在晨光中泛着暗金色。
“殿下,东宫与齐王府的援兵已冲破外城!“常何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血光,他指着玄武门城楼,那里东宫的黑旗正被砍倒,取而代之的是秦王府的玄色大旗。李世民解下腰间玉带,将李建成的双眼轻轻合上,玉带滑落时,露出内侧用银丝绣的北斗七星——那是弦月送他的婚聘之物,说“愿为君掌灯,照彻夜行路“。此刻星图完整,却在“天权星“位置缺了一根丝线,恰似她那柄断齿的玉梳。
日头升至中天时,血腥味已漫过宫墙,引得盘旋的乌鸦在城楼上空聒噪。李世民站在玄武门上,望着宫娥们用白布裹着尸身,白布浸透血水,在阳光下像一朵朵盛开的彼岸花。他想起弦月曾说,长安的花虽艳,却不如太原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散了,不留痕迹。此时一阵风过,卷起地上的血布角,露出李建成手腕上的银镯——那是弦月母亲所赠,说“愿三兄弟永结同心“,如今镯身已被砍出数道裂痕。
“陛下,“常何呈上一枚染血的玉佩,正是李元吉尸身上的那半片,“这玉...好像和您的...“两半玉佩拼合处的纹路如同一道无法弥合的伤疤,李世民将其握在掌心,碎玉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过心口的钝痛。他忽然想起大业十四年的上元节,弦月将三片玉佩分给他们时,笑着说:“上弦月虽缺,心若圆满,便胜满月。“如今三片玉佩两碎一缺,恰如他们三人的命运。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是长孙氏派来的亲卫。“殿下,“亲卫滚鞍落马,头盔上的红缨已被血染红,“皇后娘娘请您速回承香殿,说...说净业寺来人了。“李世民心中一震,鱼肠剑险些脱手。他望向临湖殿的方向,水榭栏杆上的“长安“二字已被血填满,而远处的终南山隐在薄雾中,恰似弦月临走时那句“后会无期“的余音。
回到承香殿时,铜漏已滴至未时。一个灰衣尼师跪在殿中,面前的锦盒里放着半片玉梳和一支断箭。“秦王殿下,“尼师声音苍老,“这是上官姑娘临终前嘱我交予您的。“玉梳的裂痕处用金线重新缠好,梳背刻着新的字:“弦月如钩,照君归途“,而断箭的箭杆上,“上官“二字被血沁透,显露出底下的木纹——那是当年渭水破庙前,弦月为他拾到的断箭,如今箭镞处还留着干涸的血垢。
“她何时去的?“李世民的声音沙哑,指尖抚过玉梳上的刻痕,仿佛触到弦月的体温。尼师垂下眼帘:“昨夜三更,月正上弦时。她让我告诉您,玄武门的血...洗得净宫墙,洗不净人心。“殿外忽然响起雷声,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雨水敲打着琉璃瓦,宛如当年太原城的落雪,只是这一次,再没有弦月提着竹篮,在古槐下等他。
暴雨中,他独自来到玄武门,见宫人们正用井水冲刷血迹,血水混着泥浆流入排水沟,在石板上留下暗红的纹路。他蹲下身,用手指蘸起泥浆,那泥土湿润而粘稠,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忽然间,他想起弦月在终南山说的话:“龙岂能与雀同林?“原来他这条龙,是踩着兄弟的尸骨腾空而起的,而那片曾经属于“雀“的天空,早已被血色染透。
当尉迟恭来报李渊已下旨立他为太子时,他正将半片玉梳和断箭放入紫檀木盒。盒盖上的北斗七星在烛火下闪烁,独独缺了天权星的位置。“知道了,“他头也不抬,“去告诉陛下,明日早朝,我会去太极殿。“尉迟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下,却在转身时看见他袖中滑落的半片茱萸叶,金箔嵌的“慎“字上沾满了血,在雨幕中闪着刺目的光。
雨停时,一弯上弦月破云而出,清辉洒在玄武门的城楼上,将未洗净的血迹照得发亮。李世民站在城垛旁,望着月光下寂静的长安,忽然想起弦月的笑靥——那时她还未削发,发间簪着玉梳,在太原城的雪地里对他说:“二郎,你看这上弦月,像不像我们未完的约定?“如今约定未了,人已天涯,唯有这轮弦月,还在照着这座浸染了鲜血的城池,照着一个帝王无法回头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