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极宫里的铜漏声(1 / 1)

武德九年夏,长安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太极宫裹得严丝合缝。承香殿内,鎏金铜漏的滴水声格外清晰,每一声“嗒“都砸在李世民的心尖上,与殿外蝉鸣交织成焦灼的节奏。这具隋代流传下来的铜漏分十二时辰,天关星刻度下的浮箭已没入三分之二,烛火在漏壶的龙首形注口上跳跃,映得壶身錾刻的“千秋万岁“四字泛起暗红,宛如凝固的血。

案头的冰鉴早已失了凉意,青瓷碗里的酸梅汤浮着一层油光。他伸手去端,却碰倒了旁边的玉镇纸——那是上官弦月在他弱冠之年所赠,羊脂玉上刻着“海内存知己“,此刻却在烛光下映出扭曲的光影。镇纸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纹,是去年征讨刘黑闼时,他将其拍在军报上留下的痕迹,如今裂纹里渗着暗红的印泥,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殿下,“长孙氏轻步进来时,裙摆扫过地面的竹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鬓边簪着一支茉莉花,花瓣上还凝着夜露,却掩不住眼角的倦意。“方才净业寺的尼师托人送来这物。“锦帕包裹里是半片干枯的茱萸叶,叶脉间用金箔嵌着细小的“慎“字。李世民指尖一颤,茱萸叶簌簌落下,露出帕底暗绣的北斗七星——正是当年渭水之畔弦月为他绣的护腕纹样,只是如今星图残缺一角,恰似她那柄断齿的玉梳。

更鼓敲过二更,铜漏滴至“天关星“刻度。他忽然起身,玄色常服扫过地面的竹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长孙氏欲言又止,最终只将一柄鱼肠短剑塞进他袖中:“玄武门的守将常何,昨夜已按您的吩咐换防。“剑身冰凉透过衣料传来,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弦月父亲将这柄剑递给他时说的话:“良将配神兵,然神兵亦需仁心驾驭。“剑柄上缠着的鲛鱼皮已被手汗浸得发软,露出底下青铜铸造的饕餮纹,左眼处缺了一角——那是大业十三年,他用此剑劈开刘武周部将的头盔时崩裂的。

出了承香殿,夜露瞬间浸透了鬓角。他沿着宫墙疾走,廊下灯笼的光影在青砖上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扯成破碎的片状。路过显德殿时,听见内侍们在檐下窃语,说太子府的人刚送来了十车金箔,正往李渊的寝殿搬。“陛下近来总念叨着太原的老醋...“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随即被重物落地的声响打断。李世民停下脚步,看见月光下,显德殿的鸱吻上蹲着一只夜枭,正歪着头看他,瞳孔在夜色中缩成毒蛇般的竖线。

玄武门的瓮城在夜色中如巨兽蛰伏。常何迎上来时,铠甲上的铜泡钉还带着体温,显然刚从床榻上起身。他左眼下方有道新伤,血痂在月光下呈暗紫色,是三日前为护李世民,被李建成的刺客用淬毒的匕首划伤的。“殿下,“常何压低声音,指向城墙垛口,“东宫的伏兵已在临湖殿西侧密林里,方才还见李建成的亲卫调试弓弦。“夜风掠过城头,吹动常何腰间悬着的玉佩——那是上官弦月母亲的遗物,当年她父亲获罪时,正是常何冒死将玉佩送还净业寺,如今玉佩上还留着狱中刑具勒出的痕迹。

“常将军,“李世民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瓮城里回荡,“还记得大业十三年,渭水之战时,你替我挡过一箭吗?“常何一怔,随即单膝跪地,铠甲与青砖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撕开左袖,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肩窝延伸至肘弯,正是当年流矢穿过的痕迹:“末将此生,唯秦王马首是瞻。“月光爬上箭楼,照亮常何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那是旧伤复发,此刻在夜色中宛如一道暗赤色的符,与他腰间玉佩的裂痕遥相呼应。

铜漏滴至三更,东方泛起鱼肚白。李世民站在玄武门的门洞里,听着自己的心跳与远处传来的銮铃声重叠。当李建成的乌骓马踏入箭阵的刹那,他看见兄长袍角绣着的团龙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去年上元节,母亲亲手为李建成绣的纹样,说“龙生九子,长子为尊“。羽箭离弦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不是兄弟情分,而是那个曾在太原城墙上对着弦月许诺“此生不负“的少年。

血珠溅上玄色战袍时,他望着李建成坠马的身影,忽然想起曲江池边的旧时光。那时弦月刚学会划船,船桨拍碎水面时,李建成笑着将一枚石子掷入池心,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李世民的襕衫。“二郎他日定当裂土封王。“兄长的声音还在耳边,如今池水枯涸,裂土封王的人踩在血亲的骸骨上,将长安的晨曦踏成了凝血的颜色。他看见李建成坠马时,手中紧握着一支玉簪——那是多年前弦月送他的生日礼物,簪头雕着半弯新月,此刻正随着他的抽搐,在血水里浮沉。

常何的呼喊将他拉回现实。东宫的援兵已冲破外城,箭矢如蝗般飞来。他拔出鱼肠剑,剑身映出自己染血的脸——左眼下方有道新伤,是方才格挡时被流矢擦过,血珠正顺着颧骨滑落,滴在弦月所赠的玉镇纸上,将“知己“二字染成暗红。铜漏的滴水声不知何时已被金戈交击声淹没,而他知道,从羽箭离弦的那一刻起,太极宫的铜漏便已滴入永夜。

厮杀声中,他瞥见临湖殿的方向闪过一道白影。那身影立在水榭栏杆旁,鬓边簪着半弯玉梳,正是净业寺的上官弦月。她望着玄武门的方向,素衣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朵即将凋零的白梅。李世民想开口呼喊,却被血腥味呛得咳嗽起来,再抬头时,白影已消失在晨光里,只留下水榭栏杆上那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多年前,他们三人在此游玩时,弦月用匕首刻下的“长安“二字,如今笔画里填满了血,像两行无声的泪。

当尉迟恭提着李建成的首级来到李渊面前时,皇帝正在海池泛舟,看见血淋淋的人头,手中的棋盘轰然落地,棋子滚了满地,像极了玄武门流下的血珠。而此时的李世民正站在玄武门上,望着宫人们用竹帚清扫血迹,血水顺着青砖缝隙流入排水沟,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虹彩。他想起弦月说过,长安的雨能洗净一切,可这玄武门的血,怕是要渗入地底,永远留在这座宫殿的记忆里了。

铜漏终于滴到午时,日头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李世民解下染血的战袍,看见内衬上用银线绣的北斗七星——那是弦月送他的婚聘之物,说“愿为君掌灯,照彻夜行路“。如今星图完整,却缺了最重要的那颗北极星,正如他的人生,得了天下,却失了最初的自己。他将战袍投入火盆,看着火焰吞噬血渍,却在灰烬中发现一根灰白的发丝——那是弦月的头发,不知何时落入了衣褶,如今被烧成了灰烬,像极了他们之间那段被权力碾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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