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汤液浸透了地毯深色绒面,洇开一片狼藉污痕。空气里弥漫着佛跳墙浓汤的复杂香气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尴尬余韵。
“都别傻站着!服务员!赶紧收拾!”周欣是第一个回过神的,她强行压下眼底翻腾的笑意和调侃,提高了音量,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几个穿着酒店制服的服务生如梦初醒,立刻拿着工具跑上来清理油污狼藉的地毯和椅子。
有人恰到好处地转移了话题。“哎!说正事!老王,你去年提的那宝马X5最后买了没?听说要等三个月?”“嗨!别提了!家里那位死活不同意!非说新房的房贷压力大,换车再等等……”“啧啧啧!老张你行啊!听说都当上地区总监了?管着好几百号人?”“咳……还行还行!就是头发掉得厉害……”“对了!刘胖子!上次朋友圈晒的那个肉乎乎、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是不是你家二宝?真快啊!我记得上次同学会你还单着呢!”“可不就是!一儿一女了!累成狗,但看着小家伙笑,也就值了……”
话题如同找到了新的溪流,迅速分散开来。朱彪刚才被顾诺冰当众“推”开的那点小委屈被迅速忽略,此刻正一边呲牙咧嘴试图擦拭裤子上那片顽固油污,一边加入了热烈的学区房讨论大军。席面上残存的尴尬气息被这陡然热闹起来的、烟火气十足的议论声迅速驱散稀释。
声音渐渐如同煮开的沸水,重新灌满整个厅堂。杯盘轻碰,酒盏互敬,只是每个人眼神扫过角落那两人时,会带上一点心照不宣的、克制的笑意。
“顾老师,您也坐!”服务员迅速为沈月清理好并更换了一把干净的椅子。周欣拉了拉还在发懵的沈月,让她坐下,同时把她面前那杯溅出了一点柠檬水的杯子倒满,然后看向顾诺冰,脸上是强装出来的正经,语气恢复了朋友间的随意,“哎,诺冰,这次回来打算待几天?明天就走?还是今晚?”
顾诺冰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寻常的问话触动,缓缓舒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刚才那片惊心动魄的赤红(尤其是一直延伸到耳根那一片)以惊人的速度褪去,重新覆上了平日里那层略带疏离和倦意的平静。他拉开自己那张差点被波及的椅子,坐下的动作带着一点刻意的沉稳。
他端起旁边服务员重新给他换上的半满冰柠檬水杯(刚才救沈月时掉地那杯已经被收走了),指腹贴在冰凉刺骨的杯壁上汲取着冷静的力量。他微微侧头,目光避开旁边沈月小心翼翼投来的视线,也没看北辰,只是用他特有的、平缓中略带沙哑的声线答道:
“不急。”浅浅啜了一口冰水,冰冷滑过喉间,驱散了残余的燥热。“给自己放了假。这段时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他顿了顿,眼帘微微垂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再抬起时,眼神显得愈发沉静,像是终于压下了所有的惊涛骇浪:“陪陪家里人。也……陪陪兄弟们。在苏州转转。”他说这话时,语气自然,没有特意加重,仿佛这决定理所当然。
噗——!旁边一直僵硬坐着、魂游天外的沈月,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电流猛地击中!
她那颗在胸腔里狂跳不已、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在听到“在苏州转转”这五个字时,仿佛被投入了沸腾的蜜糖里!更准确地说——是掉进了星河璀璨!
刚才的惊惶茫然、被抱起的无措、巨大的羞涩……如同被一只神奇的手瞬间抹去!那双刚刚还因为委屈和迷蒙而水雾弥漫、视线游移的杏眼,在刹那间!瞳孔仿佛被注入了无尽星光!猛地睁大!睁圆!像是将整个宇宙的亮度都吸入了那两汪澄澈见底的秋水之中!
那光亮得惊人!纯粹!炙热!几乎能灼伤人!她下意识地、猛地抬起头!直直地、毫不掩饰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期盼和近乎破罐破摔的勇敢,望向旁边顾诺冰那线条利落的侧脸!
他还要在苏州待一阵子!他给自己放了假!他还要陪陪兄弟们(这话虽然没提她,但“转转”……总会有机会见到吧?)无数个“机会”“时间”“可能”的泡泡在她脑子里炸开!巨大的希望像被点燃的烟花,在她眼底轰然绽放!
那目光如此直接、如此赤裸裸地写满了“太好了!!!我有时间!!!有机会!!!!”的情绪,滚烫的、带着难以自持的热情,像两道无形的镭射光,瞬间穿透了顾诺冰试图维持的冰冷壁垒!
顾诺冰正拿起餐巾准备擦拭桌沿沾染的一点油星。那两道突如其来、灼热得几乎有实质温度的视线“唰”地钉在他脸上!他擦拭的动作猛地僵住!指尖捏着餐巾边缘。他能清晰无比地感觉到那目光里的温度!甚至能想象出此刻那张脸上是怎样一种令人窒息的期盼表情!
几乎是本能!顾诺冰浑身瞬间紧绷!一股混合着不自在、被窥视的烦躁和一丝极其微妙、难以捕捉的心虚感再次涌起!耳根那片刚刚褪色的肌肤,仿佛被无形的探照灯近距离炙烤!“唰——!”那片熟悉的、惊人的、如同晚霞烧透般的滚烫赤红,再次从耳廓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速蔓延!瞬间席卷了整个耳廓!在灯光下红得近乎透明!与沈月那亮得惊人的星眸隔着一指的距离,形成了无声却激烈的交锋与映照!
沈月痴痴地望着他那再次“泄露天机”的耳朵,只觉得心里那只快乐的气球快要撑破胸膛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惊喜里,丝毫没意识到她视线聚焦之处的“险恶”!
顾诺冰强忍着转头的冲动。他硬生生将目光从餐巾转向了面前的杯子,仿佛那团被攥皱的布料上藏着莫大的玄机。僵硬的手指端起那杯冰柠檬水。杯壁的冷意传递过来,却似乎无法镇压耳根那片愈发鲜明的滚烫标记。他仰起脖子,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将杯中冰冷的酸涩液体一饮而尽!试图用更强烈的外部刺激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和耳根无法掩饰的“背叛”!
冰水灌下,胃里一片冰凉。耳根处那片星火燎原的红,却如同战场上升起的旗帜,无声却固执地宣告着某种情绪的汹涌。
斜对角主桌方向。老沈正小心地给密幂舀了一勺金汤蛋白羹。密幂懒洋洋地用镶钻的指甲尖点了点盘边的一小块鱼肉。老沈立刻会意,放下勺子,极其“熟练工”般拿起筷子开始挑鱼刺,动作又快又稳。密幂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大半个餐厅,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对气氛微妙的男女身上。她的视线在顾诺冰红得滴血的耳朵上停留了半秒,红唇勾起一个极其细小的、玩味的弧度,似乎读懂了某种无声的暗号。然后她懒懒地靠回椅背,涂着厚厚粉底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戴着闪亮钻戒的手,似乎有些无聊地把玩着手机。指尖划过光亮的屏幕时,指甲尖上那点鲜红蔻丹的颜色,在吊灯下显得格外刺目。手机屏幕上似乎刚跳出了什么新消息提示,微光映亮她低垂的浓密睫毛。
杯盘碰撞的声浪和家常闲谈的热络重新占据了宴会厅的主体,如同温厚的棉絮,包裹着角落里那场短暂的惊悸。顾诺冰胸口上那几点带着油污的手印褶皱渐渐被桌布的纹理覆盖,耳根那抹惊心动魄的赤红,在他接连喝下几口冰冷柠檬水、强行将视线锁定在餐盘里某颗无辜的西蓝花上之后,终于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带着微痛的余热,一点点淡去,最终仅剩耳廓边缘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粉。
沈月握着重新被注满柠檬水的玻璃杯。手指冰凉的触感透过微凉的杯壁传递过来,微微缓解了方才惊悸后的虚软。杯壁上依旧凝着细小的水珠,如同她此刻重新汇聚起的、小心翼翼的希望气泡。顾诺冰那句“在苏州转转”的回音还未完全消散,像一块甜甜的麦芽糖,在心尖上缓慢融化,带来一丝钝钝的甜意和更大的期盼。
她抿了抿微颤的嘴唇,积攒着残存的勇气,想要再次将目光投向身旁。哪怕只是一眼,确认那抹熟悉的、刚刚褪去赤红余温的耳廓轮廓是否真的安稳下来。
一个声音,带着一种试图压低、却因为某种复杂情绪而无法完全控制、显得略生硬的调子,近乎突兀地刺进了她耳畔略显纷乱的思绪里:
“哎——”是袁恬恬的声音。
沈月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轻微地侧过了头。
袁恬恬不知何时已经不着痕迹地从相邻座位往沈月这边靠近了些许。她并未贴得很近,保持着一定的社交距离。那张清雅的脸上妆容依旧精致,只是脸色明显有些苍白,唇上涂的豆沙色口红也像是失去了几分鲜活的光泽。她微微侧着头,目光并未直接看沈月,反而像是在盯着沈月面前的柠檬水杯中漂浮的柠檬片,眼神显得有些空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和疲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酒杯细长的杯梗。
“你……”袁恬恬开了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犹豫的试探,又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难以言说的沉郁终于找到了一个泄口的缝隙,“真的……是喜欢他?”她声音顿了顿,似乎连“顾诺冰”这个名字都不愿或者不敢直接说出口,只用了一个模糊的“他”代替。声音里听不出之前那种针尖般的锐利,只剩下一种混着涩意、仿佛自言自语的低回。
沈月的心像是被这轻柔却又无比清晰的一句问话,轻轻掐了一下。她握着杯子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发白。巨大的羞怯和隐秘心思被猝然点破的慌乱让她浑身微微一僵。她没有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点无措地转过头,看向袁恬恬。她那刚刚恢复了些许水润光泽的杏眼,此刻清楚地映出了袁恬恬眼底那份并非刻意针对她、却无比清晰的、深重的黯淡和某种……认命般的倦怠。
袁恬恬似乎并未期待她的回答,也或者说,她的问题更像是对着虚空的叹息。她的视线依旧有些失焦地停留在沈月的柠檬水杯里,隔了有两三秒,才像是终于找回了些神智,视线依旧低垂,嘴角极其牵强地向上提了一下,那弧度很薄、很短促,几乎看不出笑意,更像是某种自嘲的标记。
“呵……”一声极轻的气音,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从她唇边溢出。她的目光这才真正抬起,落向对面——顾诺冰正垂着眼睫,一手端碗,一手执筷,极其专注、极其平稳地夹起一颗颗圆滚滚的青豆,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咀嚼。姿势沉稳,侧脸线条冷硬平静,仿佛刚才耳根那片惊心动魄的红晕从未存在过,仿佛刚才那场险些烫伤沈月、也烧灼了他自己的危机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诺冰他……”袁恬恬的声音再度响起,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一种看穿世事、近乎尘埃落定般的平淡,却又暗藏着一丝难以消磨的涩然,“他这个人……心思像深山老潭的水,看着清透,真要到底,难着呢。”她的目光并未离开顾诺冰那张过分沉静的脸。“你看他脸红过吗?心跳加速的时候会有吗?”她像是在问沈月,又像是在问自己,语气没什么起伏,“他那张脸啊……天生的冰壳子,绷得比城墙拐弯还要结实!万年不化!”袁恬恬停顿了一下,像是努力想从记忆中翻找出点什么支撑自己的话。“但……”她的目光极其锐利地、如同精准的手术刀般,切割般落点在他右侧的耳际区域!那里,刚才燃烧的赤色火焰已经熄灭,仅存下一层淡淡的、几乎被灯光揉碎的薄粉,像遥远星云留下的痕迹。“他唯一……藏不太住的……就只有……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判断力,仿佛在陈述一个科学定理,“只有……耳根。”袁恬恬的目光从顾诺冰那处细微的“破绽”移开,终于转向沈月。那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极其复杂的了然,混杂着一点……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微弱的不甘。“所以……”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沙哑的无奈,如同秋日叶落前的叹息,“你觉得……他刚才那个样子,是在因为……谁?”袁恬恬她只是停顿着、目光沉沉地、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穿透力,重新落回顾诺冰身上。看着她认识超过十年、如同磐石般屹立不倒的男人。看着他那万年不变的沉静侧颜。看着那点已经淡得快要消失的、曾经通红过的耳廓边缘。然后。袁恬恬的嘴角再次极其轻微地、苦涩地勾动了一下。那是一种看透、且无力改变的悲凉。她的声音几近耳语,气若游丝,却清晰地送达沈月的耳鼓:“也许……更多的……是情境本身的促狭吧?”“又或者……是他自己也从未觉察的……不适感?”“总之……大概率……不是为你心动。”“你应该.....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最后这句,她说得很缓,很轻,像一片沉重的羽毛飘落。没有刻意强调,却带着一种经历过太多、期待过太多又落空太多的……尘埃落定感。说完,她几乎是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身体不再紧绷,反而向后靠了靠椅背,眼神里的锋利黯淡下去,只剩下空茫茫的累。她端起自己的酒杯,小小地啜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餐厅远处嘈杂的喧嚣,像是要从中汲取一点空气,又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彻底隔绝在外。
沈月怔怔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溪流,缓慢地冲刷过她那片还余温未散的、名为“希望”的沙丘。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嘛?那他和我对视在脸红啥?真的只是尴尬嘛............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细密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冰冷地淹没了心口的温暖。刚才还因为“可以多接触”而闪耀的星眸,此刻仿佛被瞬间抽走了大半光芒。星光依旧闪烁,却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多了几分难以聚焦的朦胧、失落和无措。眼底的欣喜如同被晚风吹皱的湖面,涟漪未平,光彩却黯淡了三分。一种钝钝的、混杂着迷茫和自我怀疑的凉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杯子。杯壁冰冷。指尖微凉。鼻尖不知为何有些酸胀。她紧紧抿住了下唇,几乎要把那点软肉咬进齿缝里,努力把眼底瞬间涌起的那层薄薄热意憋回去。然后,她也慢慢地、极其小幅度地转过身,低下了头。浓密的睫毛垂落,在她雪白细腻的肌肤上投下两小片颤动的、阴影浓重的蝶翼。目光只敢落在自己盘子里那根没有动过的、已经有些凉了的青菜上。
顾诺冰依旧沉默地吃着饭。他将最后一颗青豆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仿佛身边所有的暗流、低语、失落的目光、探寻的视线……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声的玻璃。他的耳根边缘,那片薄粉几乎完全消退在暖黄的灯光和偏深的肤色里,仅余一丝正常人细微情绪波动后的热度。他拿起旁边的白瓷餐巾,修长的手指平展布料,慢条斯理地、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刚才使用过的筷子顶端,动作一丝不苟。只是当他擦拭的动作进行到某处时,那动作几不可查地、极为短暂地——凝滞了千分之一秒。几乎无法捕捉。如同极细微的电流窜过精密仪器内部的一个元件,转瞬即逝。随即,他平静地放下餐巾,将收拾好的筷子轻轻搁在骨碟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