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套房浴室蒸腾的热气暂时熨平了顾诺冰骨缝里渗着的秋雨寒气。胡乱吹了半干的头发被抓成勉强能见人的样子,换下那身湿透黏腻、沾满高速泥点的“战袍”,套上干净的衬衫和休闲西裤,镜子里总算有了点人模狗样。可那一晚的跋涉似乎还留在眼底,带着些许疲惫。他推开门,走廊地毯吸去了脚步声,但前方宴会厅紧闭的雕花大门,像一道传送门,门缝里泄露出愈发浓稠的喧哗——高分贝的谈笑声、节奏渐强的背景乐、杯盘轻碰的脆响——合成一股汹涌的、名为“人间喜宴”的声浪。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门。
暖意混合着酒气、香水、热菜油脂的复杂气息扑面撞来。水晶吊灯洒下毫不吝啬的金辉,晃得人微微眯眼。巨大屏幕上滚动着新人的婚纱照,音乐震动着地板。满眼皆是盛装、笑容、高举的酒杯。顾诺冰像一颗投入沸水的石子,试图在水流中定位北辰的身影——那家伙大概正被起哄的人群淹没在某个角落,喧闹声隔了半个厅堂都能隐约捕捉到。
正要抬步,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
右侧靠里一点,一张暂时没有侍者穿行的圆桌旁,坐着几张镌刻着旧时光影却涂抹了厚重新妆的脸孔。是当年高中那伙人。一种夹杂着探寻与疏离的情绪,悄然攥住了顾诺冰的心脏。他脚步一拐,朝那张记忆与现实的拼图桌走去。
首先撞入视线的,是一束无法忽视的、经过精密计算的亮光——袁恬恬。
她坐在靠走道的位子,像一尊精心摆放的艺术品。灯光下,那张脸的每一寸都散发着“昂贵”的气息。顾诺冰的记忆被狠狠撕裂。高中时代那个总爱跟在他和北辰屁股后面、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脸上几点小雀斑带着羞怯但很生动的袁恬恬,已然被眼前这个造物彻底覆盖。过饱满的苹果肌,精致得如同模具倒出的鼻梁,欧式大双下带着点微妙疏离感的眼神。不是不美,是美得太过标准,像被同一条流水线打磨过,失去了属于“恬恬”的那份野生的生动。她正微微侧身,和对座一个穿着考究、但油滑气息隔着桌子都能闻到的男人低声交谈,手指优雅地搭在高脚杯细长的杯柱上。涂着昂贵裸色甲油的指尖,轻轻一点。
顾诺冰走近的气息似乎扰动了这微妙的气场。袁恬恬抬起眼帘,那双做过“幼态”处理、却又极力显得成熟妩媚的眼睛看向他。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恍惚闪过瞳孔深处,随后迅速被一种经过无数次练习的商业化惊喜覆盖。
“诺冰?!”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刻意的上扬,尾音拖得恰到好处的绵软,站起身时,姿态优美无懈可击。她伸出手,微凉的指尖(保养得当)轻轻碰了一下顾诺冰的手,“天呐,真没想到!刚才在人群里都以为我看错了!”——记忆里那个会因为他打球进球而尖叫、嗓音清亮的女孩,彻底被眼前这经过特殊训练的磁性音色覆盖了。
顾诺冰短暂地握了一下那只触感微凉的手掌:“刚到不久。外面雨太大。”他声音平稳,目光却没有过多停留在她脸上,仿佛怕破坏那张画皮下模糊的旧影。
“辛苦了辛苦了,”袁恬恬的目光在他脸上飞快地扫视一圈,如同进行一轮价值评估,“你还是老样子,精气神足。”她的笑容弧度完美,从桌旁小巧昂贵的手袋里抽出一张设计感十足、甚至带着点幽香的名片,“喏,老同学八折!我现在主要做高端抗衰和轮廓定制,口碑很好的。带朋友来,提我名字!”名片塞过来的位置精准得无可挑剔——“臻颜国际首席美学顾问:袁恬恬”。
顾诺冰接过那张香气馥郁的小卡片,视线却下意识地掠向旁边一个正举着手机、屏幕光映亮半张脸的身影。
郑可馨。
记忆里那个戴着厚厚眼镜片、有点婴儿肥、喜欢偷偷写小说的文艺女孩,此刻正在强力美颜滤镜的加持下,嘟着精心描绘的、当下最流行的“果汁唇”,寻找黄金45度角。S型的身材裹在亮片紧身裙里,高挑的鼻梁在顶光下投下一道小小的影子。背景音乐,在她这里变成了无形的直播间BGM。
就在顾诺冰目光定格时,她似乎完成了自拍,眼睛飞快扫过屏幕,嘴角勾起职业化的满意笑容。随即抬头,目光捕捉到了顾诺冰。
“OMG!!!顾诺冰!!!考古学家挖掘出新文物了喂!”郑可馨的声音瞬间飙高八度,穿透力十足,带着不真实的、为某个隐形镜头准备的巨大惊喜(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她动作夸张地放下酒杯(杯沿还有口红印),几乎是弹跳起来冲向顾诺冰,手机屏幕不知何时已经完成翻转,前置摄像头像黑洞一样对准了他!
“家人们!直播间的家人们!看这是谁?!”她声音因为兴奋(表演?)而拔尖,“这位!顾!诺!冰!我高中时代男神的同桌!北辰大神从小穿一条开裆裤的铁磁!传说中的人物登场啦!来!诺冰哥!给直播间宝宝们打个招呼!就说‘宝宝们新婚快乐!’快快快!”她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根本不给顾诺冰留出反应和拒绝的缝隙。
顾诺冰眉头紧锁,手臂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格挡那冒犯的镜头。郑可馨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在镜头后对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用一种压低却更显急切的语调挤出一句:“帮帮忙诺冰!冲人气!这波怀旧热点不蹭白不蹭!回头剪辑个‘校草兄弟二十年重聚’爆款绝对上热门!给你也引引流!”她靠得极近,浓烈的香水混合着香槟味形成一股令人眩晕的气息漩涡。
看着这个曾经的班花,顾诺冰的夹着脸,带着职业性的微笑。“hi,大家好呀!”他强硬地侧身,彻底避开镜头。无视郑可馨瞬间僵住、随即又强撑起的职业化假笑,他的目光直接投向圆桌深处那个如同小山般稳坐的庞大身影。
朱彪。
那张当年红扑扑、戴着个小眼镜总是挂着憨厚又有点小狡黠笑容的胖脸,如今在层层脂肪堆积下,眉眼依旧清晰,却更像怒目金刚的底座。他整个人如同一座肉山,几乎要塞满那张特意安排在他身后的宽大座椅(即便如此,扶手似乎也岌岌可危)。紧裹在身上的T恤印着一个巨大到夸张的街头品牌Logo,粗壮的胳膊搭在桌沿,正用一双与体型反差明显、却异常灵活的胖手,专注地对付一只红得发亮的大龙虾钳,指间沾满了油亮的光泽。
顾诺冰毫不犹豫地朝他走去。
朱彪全神贯注于钳子里的嫩肉,直到顾诺冰的身影彻底笼罩在他的视野边角,才猛地抬起头。那张油光水滑的胖脸上先是茫然,随即,那双被肥厚眼皮压得眯缝的小眼睛,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骤然爆发出纯粹的、毫无杂质的、近乎孩子般的巨大喜悦!
“我叼!阿冰!!!”一声洪亮的、带着浓重闽南腔调的大吼骤然炸响,瞬间压倒了同桌所有的闲谈!“我就讲(说)!你肯定会来!一定!必须!”朱彪激动得猛地站起来,加宽的椅子腿在光洁地板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完全无视自己手上的油腻,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带着豪爽的笑声就朝顾诺冰的肩膀拍过来,力道沉得像盖邮戳。“路上堵死了吧?狗日的大雨!我就嗦(说),你那个小白驹,得遭老罪了!”
“大哥!”顾诺冰看着他这副毫不作伪的热情,心头那点被前面两位“故人”激起的冰碴子瞬间融化,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发自肺腑的开怀笑容。他毫不客气,用上了球场上兄弟重逢的力度,一拳锤在朱彪那如城墙般厚实的肩膀上,“砰!”一声闷响,反弹力惊人。“厦门海鲜喂得好啊!更魁梧了!”
“必须滴!”朱彪哈哈大笑,满脸的肥肉都在颤,他一把抓住顾诺冰的手腕就往旁边座位上拽(力道大得吓人),“快!这边坐!给你留的!”他指着自己旁边那个位置,桌面上连茶杯、湿巾都摆放好了。“兄弟专门从厦门飞回来,就是专门来看你和北辰。见到你们,我这趟机票才值!”他拍着胸脯,T恤上的巨大Logo随之抖动,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自豪和亲昵,“你嫂子管的太严了!要不是北辰结婚,我哪能从厦门过来找你们聚聚!”
朱彪身上那股海风与火锅底料混合的气息,还有这粗粝豪爽的“大哥”派头,瞬间让顾诺冰回到了当年——那个总爱吆喝着请大家喝汽水、明明胖却很受班上小女生悄悄喜欢、自诩为顾诺冰和北辰“罩场子大哥”的胖子。时光只是在他身上堆砌了更多的脂肪和财富(以及吹牛的资本),内里那份滚烫的情谊和喜欢当大哥的责任感,竟奇迹般地未曾改变。
顾诺冰顺势刚要在空位坐下,旁边座位上一直没插话、专心致志用手指摩挲着桌面上那个带蓝白螺旋桨标志车钥匙的男人,抬起了头。
老沈,沈兆辉。
他比当年更干练了些,但眼神深处的精明和小家子气,刻在习惯性微撇的嘴角上。他脸上挤出熟络的笑容,但眼底的打量像探照灯,快速扫过顾诺冰的手腕(没有名表)、衣着(没有显眼logo)、最后落到他那风尘仆仆却难掩俊朗的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比较后的微妙满足。
“诺冰!”老沈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刚到?门口那阵仗,听见了!北辰这小子对你真是没得说!路上折腾惨了吧?从杭州开过来的?”他不着痕迹地将桌面上那个宝马车钥匙往前推了推,蓝白标闪耀,“开的你那小跑?这么大雨,BRZ那种车,底盘太低,又硬又吵,又是手动挡,跑高速费腰费神得很吧?”他摇摇头,语气带着过来人的优越感,又带着点同情的意味,“不像我这530,市区省油,长途也舒服得很,自适应巡航一开,椅子一按摩……”他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起自己这辆车的各种“高级”配置,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钥匙上光滑的金属标。
顾诺冰已经在朱彪身边坐下,朱彪立刻拿过湿巾袋子,抽出一张递给顾诺冰擦手,顺便大大咧咧地把几个精致凉菜的碟子往他面前挪。
顾诺冰拿起水杯喝了口水,直接截断了老沈关于“舒适性”的独角戏:
“还行。习惯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目光却掠过了老沈那张滔滔不绝的脸,掠过那精心维持的头顶反光区,掠过他因为过度用力握紧钥匙而显得骨节突出的手指。那个当年在运动会上投机取巧抄近道、考试爱作弊却总是被抓、对北辰家世有点酸溜溜的男生,如今套上了一件美企“小领导”的光鲜外衣,但内在的虚荣和攀比,如同顽固的海藻,在宝马的螺旋桨下疯长。这身装备,这辆530,顾诺冰太清楚,恐怕已经透支了这位“小领导”大部分的工资和年终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