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阳城的轮廓在黄昏水汽中浮现,巨大得令石头窒息。连绵的吊脚楼如同巨兽的肋骨,拥挤地插在浑浊的水面上。空气里是鱼腥、汗臭、腐烂物和某种铁锈般腥气的混合体,吸一口就让人喉咙发堵。浑浊的扬江在这里变得异常拥挤,数不清的船只如同密密麻麻的甲虫,在狭窄的水道中蠕动、碰撞,船夫的号骂声和水浪拍打朽木的声音永不停歇。
张仲武的乌篷船灵活地穿过这片混乱的水上丛林,最终停靠在一处相对开阔的码头。码头上,巨大的青石条砌筑,磨损得厉害。身穿统一灰色短褂、胸口绣着五片相连浪花标记的汉子们,或扛着沉重的麻袋步履沉重,或持刀挎棍来回巡视,眼神锐利而麻木。看到张仲武下船,几个领头的汉子立刻小跑过来,抱拳行礼:“张管事!”
张仲武只是略一点头,将马匹的缰绳交给其中一人:“照看好。”他目光扫过身后脸色依旧苍白、脚步有些虚浮的石头,对另一个精瘦汉子道:“赵老三,带这小子去‘新水营’丙字七号房安顿。规矩,路上给他讲清楚。”
“是,张管事!”赵老三应得干脆,看向石头的眼神却没什么温度,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漠然。“小子,跟我走,脚下利索点,别东张西望惹麻烦。”
石头被那眼神刺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包袱,里面油饼的香味早已被码头的腥臭彻底掩盖。他最后看了一眼二叔,张仲武已经转身大步走向码头深处一座依山而建、气势森严的巨大石堡——那里就是五湖帮的总舵,黑黢黢的石墙如同猛兽盘踞,几面绣着狰狞浪涛的大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二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那些灰衣汉子之中,连头都没回一下。一种巨大的、被抛下的孤寂感瞬间淹没了石头。
赵老三的“规矩”讲得又快又冷,像冰碴子砸在石头上:
“进了五湖帮,第一条,管住嘴,夹紧腚!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第二条,手脚要快,眼珠子要活!叫你干啥就干啥,慢了、错了,鞭子伺候!”
“第三条,尊卑分明!见了管事、堂主,低头行礼!见了帮主…哼,你小子暂时没那福分!”
“第四条,帮里兄弟,不得私斗!有仇怨,上‘水斗台’,生死各安天命!”
“最后一条,也是铁律!叛帮、泄密者,三刀六洞,沉扬江喂鱼!”
石头听得心脏怦怦直跳,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心上。江湖帮派,和他想象的茶馆说书、行侠仗义,完全是两个世界。
新水营在总舵石堡侧面的一片低矮窝棚区。所谓的丙字七号房,不过是用潮湿的木板和破席勉强隔出的一个小隔间,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汗馊气。里面已经挤了另外五个半大少年,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惊恐和戒备。看到赵老三带着石头进来,他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
“新来的,叫石头。以后就睡这。”赵老三一指角落里唯一空着的一块光秃秃的木板,“明天卯时初刻,营外空地集合,练功!迟到一刻,早饭就别吃了!”说完,他像丢下什么垃圾一样,转身就走。
石头抱着包袱,站在那散发着霉味的角落,手足无措。另外五个少年互相看看,没人说话。沉默像冰冷的潮水,灌满了这间狭小、肮脏的囚笼。他默默地把包袱放在那块冰冷的木板上,那崭新的粗布衣裳和厚实的千层底布鞋,在这个环境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阿妈阿麻的眼泪和阿公凝重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清晰,刺得他眼眶发酸。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硬生生憋了回去。
---
第二天天不亮,尖锐的竹哨声就撕裂了新水营的宁静。石头几乎是弹起来的,心脏狂跳。同屋的少年们早已飞快地套上同样破旧的灰色短褂,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冲了出去。石头手忙脚乱地跟上。
营外空地是一块被踩得寸草不生的泥地。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像座铁塔般杵在那里,手里拎着一根油光发亮的藤条,眼神凶悍地扫视着迅速集结的几十个少年。他就是新水营的教头,王魁。
“都给老子站直了!没吃饱饭吗?”王魁的吼声如同炸雷,“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五湖帮的一滴水!水要聚成浪,才能拍死人!练不成浪,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烂泥!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回应。
“没吃饭?!大声点!”藤条在空中发出“咻”的一声爆响,抽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少年背上,那少年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听清楚了!”这一次,吼声带着恐惧的嘶哑,震得石头耳膜嗡嗡作响。
训练开始了。枯燥、痛苦、毫无尊严。
“打熬筋骨第一式!马步!腰沉!肩平!目视前方!给老子站稳了!”王魁的藤条像毒蛇,随时抽向颤抖的膝盖、松懈的腰背。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流下,糊住眼睛,滴进嘴里,又咸又涩。石头感觉双腿灌了铅,膝盖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周围的少年们摇摇晃晃,脸色煞白,但没人敢倒下。倒下就意味着更狠的鞭打和当众的羞辱。
“凝气!都给我憋住了!丹田那口气,是你们保命的根本!提不上来,就是废物!”王魁咆哮着,亲自示范一种粗浅的呼吸法门,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的声响。石头努力模仿,却只感觉小腹空空荡荡,只有一阵阵憋闷的胀痛。汗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训练间隙短暂的休息是另一种折磨。拳头大的杂粮窝头,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少年们像饿狼一样扑上去争抢。石头刚拿到自己的窝头,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黑壮少年就蛮横地撞过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粥碗,稀粥泼洒了一地。
“新来的小崽子,懂不懂规矩?这碗粥,孝敬你黑牛哥了!”黑壮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几口就把窝头塞进嘴里,挑衅地看着石头。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石头脑门!他想起了二叔的话“先忍着”,想起了阿公的叮嘱“活着回来”,但少年人天生的血性和几天来积压的委屈、恐惧瞬间爆发!他低吼一声,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合身扑了上去,一头撞在黑牛的小腹上!
“嗷!”黑牛猝不及防,痛叫一声,踉跄后退。周围的少年们顿时炸开了锅,有惊呼的,有叫好的,更多的是麻木的看客。
“小杂种!找死!”黑牛恼羞成怒,站稳身形,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就朝石头面门砸来!他显然练过几天,拳头比石头快得多,也狠得多!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种冰冷的、奇异的预警感再次降临!石头“感觉”到黑牛拳头的轨迹并非直冲面门,而是有一个微小的、向下的弧度,目标竟是他的喉咙!这阴狠的意图让石头头皮发炸!他几乎是本能地、狼狈地一个矮身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拳头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刮得生疼。
“还敢躲?!”黑牛一击不中,更怒,抬脚就踹。石头刚翻滚起身,立足未稳,眼看就要被踹中!
“住手!”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紧接着是藤条撕裂空气的尖啸!
“啪!啪!”两声脆响!
黑牛踹出的腿和石头仓促格挡的手臂上,同时出现一道刺目的红痕,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来!王魁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中间,脸色铁青,手中的藤条还在微微颤动。
“新水营规矩,私斗者,鞭二十!滚去水牢反省三天!”王魁的目光如同刀子,狠狠剐过黑牛和石头,“再有下次,直接打断腿扔出帮去!”
几个凶悍的帮众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还在痛呼的黑牛和咬着嘴唇强忍疼痛的石头拖走。石头被粗暴地推搡着,手臂上的鞭痕像烙铁一样灼烧,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回头看了一眼训练场,王魁冰冷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他背上。那黑牛怨毒的眼神,更是如同跗骨之蛆。恐惧、疼痛、屈辱、迷茫……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将他淹没。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江湖?这就是拳头大的地方?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阿公那句“活着回来”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